书城文化漫画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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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明治之前的“漫画脑”发展史

1.“漫画”一词的由来:概念与变迁

在中文里,通常将动画与漫画整合在一起,统称为“动漫”。这是中文特有的说法。在日文中并不这样叫,日文的漫画与动画是分开称呼的。“动画”在日文中写成“アニメーション”,简称为“アニメ”,是日文外来语,源自英文“animation”一词的音译。至于“漫画”,在日文中则会因写法不同,而内容不一样。写成日文汉字“漫画”的时候,主要指单幅漫画,一般以政治类讽刺漫画居多;写成片假名“マンガ”时,主要指系列故事漫画;而面向日本儿童发行的漫画书,大都写为假名“まんが”,因为日本儿童,尤其是学龄前儿童,认识的汉字不多。虽然不太认识汉字,可孩子们个个都会读假名。为了方便孩子们阅读,儿童读物的“漫画”往往写成“まんが”;此外,“漫画”还被写成“MANGA”——当年日本漫画刚刚起步时,为了与海外其他国家的漫画有所区别,为了强调“Made in Japan”而特意不使用英文的“COMIC”,而使用日文罗马拼音的“MANGA”。不过,现在面向少男少女以及成年市场的漫画书或漫画杂志,按“COMIC”或“COMICS”发音,普遍写成片假名“コミック”或“コミックス”。例如前面提到的《海贼王》——这个讲述橡皮少年路飞和伙伴们大航海冒险故事的漫画系列,在日本就被分到“コミック”类别里。

上面这些关于“漫画”的称呼,还仅仅只是针对现代日本漫画而言。“漫画”一词,最早出现在江户时代,日本学者认为“漫画”一词属于“和制汉语”,是从汉语的“漫笔”派生出来的一个日文词:随手写的文章叫“漫笔”,随手作的画自然就被认为是“漫画”,是随性而作、漫然而画的意思——这是“漫画”最早出现时的含义。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师山东京传,在1798年发行的绘本《四时交加》序文里,曾将随性而作的画,称为“漫书”——这是最早出现的与“漫画”词意相近的和式汉语。在山东京传之后,1814年,另一位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开始陆续出版自己的白描绘本,因为这套绘本是北斋翁“性之所至,漫笔而画”的性情作品,因此被命名为“北斋漫画”。葛饰北斋从53岁开始绘制“北斋漫画”,一直到90岁去世之前,共计绘制了“北斋漫画”4000幅以上,人物百态、市井风俗、山水鸟兽、神佛妖怪等等,包罗万象,细致周详。它是江户时代的绘画典范教材,当时的超级人气畅销绘本。不过《北斋漫画》虽然令“漫画”一词在日本落地生根,但并没有发芽开花——当时是江户末期,人们仅仅将“漫画”这个词作为书面用语使用,还没有普及到日常生活的口语当中来。

“漫画”一词开始进入日本人的日常口语,是在“漫画”一词开始具备时事性、讽刺性等现代含义之后。而赋予“漫画”这一现代含义的,是明治时代的锦绘画师、漫画家今泉一瓢。今泉一瓢是明治时代著名教育家福泽谕吉的外侄,本名今泉秀太郎,雅号铁无峰,曾留学美国学习绘画,1890年回日本之后,进入当时的人气报纸《时事新报》工作,负责报纸的新闻插图。正是今泉一瓢首次将讽刺社会现象的时事插图称为“漫画”。

2.戏画与鸟羽绘

在“漫画”一词出现前,与漫画表达形式相近的绘画,有戏画、狂画、草画、鸟羽绘等等各种不同的名称。戏画、狂画、草画之类称呼,对于中国人而言是很容易理解的,但“鸟羽绘”这个名称就有些难懂了。其实,“鸟羽绘”也是戏画的一种,语源来自平安时代高僧鸟羽僧正觉猷。觉猷擅画,尤擅略体戏画。因觉猷的戏画风格自成一体,所以,人们便将同一类风格的戏画统统唤作“鸟羽绘”。“鸟羽绘”其特征是:人物手足俱长,塌鼻大嘴,双目或是黑而圆瞪得很大,或是眯成一字形,动作行为往往诙谐夸张。“鸟羽绘”的称呼,一直被使用到大正时代,直到昭和时期“漫画”一词的使用开始在大众之间普及,“鸟羽绘”的说法才被“漫画”一词完全取代。

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戏画《鸟兽人物戏画》,传说很可能为觉猷所作。《鸟兽人物戏画》与《伴大纳言绘卷》《源氏物语绘卷》《信贵山缘起绘卷》一起,被合称为日本的四大绘卷,是日本国宝级珍藏文物,均绘制于12世纪的平安时代末期。《鸟兽人物戏画》分为甲、乙、丙、丁四卷。甲卷画面是猿、兔、蛙等拟人化动物在游戏嬉耍的样子;乙卷为狮子、青龙等实际存在或空想中的动物;丙卷上有正在下围棋的僧侣和稚童;丁卷则是侏儒的杂技表演和正在斗法的法师等。《鸟兽人物戏画》被认为是日本最古老的、带有故事情节的漫画。有人从现代讽刺漫画的角度分析它的故事内容,认为青蛙代表僧侣,而兔子则代表贵族。鸟羽僧正觉猷也因此被现代日本人当成日本漫画的鼻祖。

除了《鸟兽人物戏画》,现收藏于东京都出光美术馆的日本国宝《伴大纳言绘卷》,也被日本学者认为是日本漫画的起源之一。

《伴大纳言绘卷》和《鸟兽人物戏画》一样绘制于平安时代末期。绘卷分为上卷、中卷、下卷三大部分,以绘卷方式,讲述了发生在公元866年平安时代早期的政治事件“应天门之变”。866年应天门失火,官任大纳言的伴善男诬告左大臣源信为纵火主谋,时任太政大臣的藤原良房为源信之兄,认为突然失火,事有蹊跷,上书天皇建议彻查,源信因此被无罪释放。之后不久,伴善男父子被人揭发为纵火的嫌犯,最终被判处流放。从此,名门望族的大伴氏走向没落,藤原良房成功独揽大权。

一般认为《伴大纳言绘卷》的作者,应为大和绘土佐派画师常盘光长。常盘光长生卒不详,只知道是后白河法皇的御用画师,下级贵族。《伴大纳言绘卷》通过不同的场景绘画,以连续性绘画方式展开故事情节,因此被日本的漫画研究者视为最古老的二格漫画雏形。2006年,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出光美术馆,曾为开馆40周年庆而举办“大绘卷展”,通过现代数码摄影将《伴大纳言绘卷》的上卷扩大复制成巨大壁画展出——参展的人们因此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千百年前,面对应天门大火时,不同阶层的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火灾,神情各异的脸:面面相尴的公卿贵人、满脸茫然看热闹的围观百姓……日本著名的动画电影导演高畑勋,曾撰文大赞这次大绘卷展:“高精密的数码摄影和解像度所呈现出的画面质感,令人震撼。”

京都国立博物馆也曾举办过大规模的“大绘卷展”。展出内容除了前面提及的《鸟兽人物戏画》之外,还有《源氏物语绘卷》《信贵山缘起绘卷》等。《源氏物语绘卷》是以世界现存最古老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为题材的绘画作品,现存只有整体绘卷的一部分,分别收藏于名古屋市的德川美术馆、东京的五岛美术馆,以及东京国立博物馆;《信贵山缘起绘卷》则讲述了法师命莲修行的三个故事,现收藏于奈良县生驹郡平群町的朝护孙子寺。

除了上述的日本国宝四大绘卷,在12世纪的平安时代末镰仓时代初,还出现了数量丰富的“六道绘”戏画绘卷。根据《日本书纪》记载,佛教在飞鸟时代(592—710)传入日本。而在平安时代末镰仓时代初,因社会动荡不安,六道思想盛行。六道,也称六趣、六凡、六道轮回,包括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这六道,是指因前世所作所为而带来的因果报应。这些内容不同的“六道绘”,现分散收藏于日本的各地博物馆。例如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和奈良国立博物馆的《地狱草纸》绘卷,内容有:屎尿地狱、狐狼地狱、浓血地狱、雨炎火石地狱等等。而藏于京都国立博物馆的《饿鬼草纸》,则描绘了坠入饿鬼道的人们,如何在永远的饥渴之中感受痛苦。

除了这些拥有极为浓厚的佛教色彩的戏画之外,《放屁合战图》绘卷也极为引人注目。《放屁合战图》从平安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有各种内容不同的版本:有纯属异想天开的搞笑,也有具备讽刺时事的幽默。例如绘制于1868年戊辰战争期间的《鸟羽画卷物之内屁合战》,描绘了支持明治天皇维新的天皇派主力军萨摩藩军,放出巨大的体内卡斯讨伐德川政权的旧幕府军。“萨摩藩”即现在的日本鹿儿岛县,自古盛产红薯,因此日本人将红薯称为“萨摩芋”。《鸟羽画卷物之内屁合战》戏谑维新派萨摩藩军在食用了大量的“萨摩芋”之后,体内积蓄了巨大臭气,将旧幕府军熏得人仰马翻。

《放屁合战图》以外,日本历史上还有一个著名的妖怪绘卷系列“百鬼夜行”。喜欢吉卜力动画的人,一定看过宫崎骏的老搭档、导演高畑勋于1994年执导的动画电影《平成狸合战》。《平成狸合战》讲述了一群居住在东京多摩丘陵森林里的狸子们,因为森林在人类的不断开发中遭遇破坏,狸子们因此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自然。倍感生存危机的狸子们,为了生存开始努力练习狸子们的古传绝技——变身术,并使用各种变身术挑战人类。电影的后半部,有一场极为华丽壮大的妖怪大游行——狸子们变身为传说中的各种妖怪,想要吓跑人类,但结果人类的孩子们还以为是游乐园举办的娱乐节目,一个个看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狸子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变身,结果却因为现代人失去了对于神灵的畏惧而惨遭失败。

《平成狸合战》里的这场妖怪大游行,灵感便来源于《百鬼夜行图》。《百鬼夜行图》在不同时期,也有各种不同版本,最有名的一个版本现藏于京都大德寺禅林内的真珠庵,研究者们将此版本称为“百鬼夜行绘卷·真珠庵本”,真珠庵本的《百鬼夜行绘卷》绘制于16世纪末的室町时代,传说为大和绘画师土佐光信所作。真珠庵本的《百鬼夜行绘卷》主要描绘了日常生活用具成精之后的样子。日本自古以来的灵异思想,令日本人相信长年使用过的物品里面会住宿着精灵,若不好好对待,就会各种捣乱,令人不得安宁。这样的灵异思想,也是日本人爱惜物品的一个缘由。同时,也令日本人容易对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物品无中生有地异想天开,赋予各种神话般的想象——这大约也是日本人的“漫画脑”得以形成的另一个原因。

3.鸟羽绘的商品化

大约1720年左右的江户时代中期,大阪商人开始出版木板漫画,当时“漫画”这个词还没有诞生,因此这些木板漫画被称为“鸟羽绘”。日本的漫画研究学者们认为:这是漫画在日本首次作为商品面向大众销售。这些在当时被称为“鸟羽绘”的漫画,描绘主题大多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为主,因为是大众熟悉的题材,而且表达又幽默轻松风趣,因此很快便遍及日本全国,成为极受欢迎的大众读物。例如鸟羽绘的早期出版物《鸟羽绘三国志》系列:描绘了京都、大阪、江户(即现在的“东京”)这三个不同都市的风俗民情与一年当中的仪式庆典。此外,还有《鸟羽绘扇之的》,也描绘了普通民众在一年中12个月份里的日常生活场景,其中不乏各种滑稽搞笑的空想世界。《鸟羽绘三国志》与《鸟羽绘扇之的》这两套江户时代的人气绘卷都各有三册,作者不详。

4.被遗忘的人气画师耳鸟斋

江户时代大阪的鸟羽绘出版物的繁荣,令大阪出现了一批极有人气的鸟羽绘画师,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耳鸟斋。

耳鸟斋俗称松屋半三郎,18世纪中叶出生于江户时代的大阪,最早经营酿酒业,后来又改行做了古董商。耳鸟斋爱好广泛,不仅精通净琉璃,还无师自通绘得一手好画:耳鸟斋的画,简洁生动,带着大阪特色的滑稽趣味,因此极受欢迎。不过,非常遗憾的是:尽管耳鸟斋在世时非常有人气,但在近现代日本,“耳鸟斋”对于大众而言,却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耳鸟斋的大名,在日本美术史上并不占有一席之地。直到近年来,因为日本漫画风靡全球,日本的漫画研究者们,在追溯日本漫画的根源时,才重新想起“耳鸟斋”和他的鸟羽绘来。

日本的美术史研究学者中谷伸生,曾在《耳鸟斋和那个时代》一文中,介绍耳鸟斋被日本美术史遗忘的背景:耳鸟斋所生活的江户时代,是咀嚼消化中国文化的时代。那个时代日本文人墨客们的画风,都深受中国的影响。例如当时大阪的著名文人木村蒹葭堂及其师傅池大雅,以及出生于大阪的俳人画家与谢芜村等,都是中国南宗画的传承者和集大成者。而耳鸟斋的画,虽然被称为“鸟羽绘”,但与开创鸟羽绘画风的平安时代高僧鸟羽僧正觉猷的画风并不相近,反倒是深受与谢芜村画风的影响。

江户时代的日本文人依旧深受中国影响,但随着日本明治维新脱亚入欧,整个日本社会的文化崇拜,都转向为对于西方列强国家的无限憧憬。尤其随着甲午战争清朝政府的因战败而暴露出来的不堪与腐朽,令中国文化在日本的地位一落千丈。深受中国画风影响的大阪画家们的作品,被崇拜西方文化的文人们蔑称为“土芋头山水”。明治中期,日本现代美术开拓者冈仓天心开始积极推动日本的美术复兴运动,提倡“要将东方精神植入西方”。不过,在冈仓天心主导的美术复兴运动中,不仅被蔑视为“土芋头山水”的大阪文人画遭到冷遇,耳鸟斋和他的鸟羽绘,也因为不属于“纯粹美术”而被剔除于日本美术史的大门之外。而实际上还不止如此:在当时不仅是鸟羽绘这样的戏画作品,就是后来在世界名声大噪的日本画代表浮世绘,如果不是因为深得欧美画坛的赞赏与推荐,也差一点就被日本人自己抛弃和淘汰。

因为耳鸟斋在冈仓天心主导的日本美术史上不曾占有一席之地,因此,这位江户时代的人气鸟羽绘画家留给后人的资料非常有限。至今相关的研究学者在撰写耳鸟斋的生平时,都只能写“生平不详”。但从耳鸟斋留下的作品来看,耳鸟斋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就已经开始使用跨页的崭新构图,并开始运用现代漫画中常见的人物对白框,来表达画中人物的内心活动。如果鸟羽绘被认为是日本漫画的前身,那么耳鸟斋的速笔略画风格,就是鸟羽绘的延伸线。因此,漫画研究学者们说:虽然无法认定耳鸟斋的鸟羽绘与现代漫画之间存在必然联系,但也无法否认其中的关联。因为在耳鸟斋的鸟羽绘中,你可以找到存在于现代漫画的种种元素。

5.大津绘

除了大阪出版的鸟羽绘之外,大津绘也曾在江户时代人气爆发,受到人们非同寻常的喜爱,不仅成为江户时代人们礼送往来的流行物品,还甚至被当成了护身符。

“大津”是一个地名,即现在日本的滋贺县大津市。滋贺县过去叫作“近江国”。近江人擅长做生意,靠一杆秤、一双腿,走遍日本。而随着近江商人的生意一起传遍日本的,便是“大津绘”。近江人家家户户都是净土真宗最虔诚的门徒,每一个村子都修建有真宗寺院的大屋檐圣堂。因此,属于近江人的大津绘,最开始主要以宗教色彩浓厚的佛画为主。后来在时代变迁中随着戏画的兴起,大津绘中也开始出现蕴含各种寓意的幽默画。大津绘的著名佛画中,有阿弥陀佛、十三佛、青面金刚、千手观音、不动明王,等等。此外还有藤娘、瓢箪鲶、雷公、弁庆、福禄寿等各种民间传说作品。就像现代日本动漫中的哆啦A梦、皮卡丘之类的人气卡通形象一样,当年的大津绘,可谓是一个“人气卡通形象大本营”。既然绘制的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人物形象,加上大津绘又轻巧方便,便于携带,所以被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们作为近江的土特产带往日本全国各地,大津绘也因此得以广为流传,无人不知。就连日本著名的俳句家松尾芭蕉,也曾在他的俳句里咏叹“大津絵の筆の初めは何仏”,意思是“大津绘师一支笔,正月年初画何佛”。当时的近江国有个风俗:在一年之始的正月头三天不可言佛。因此大津绘的画师们也在这三天不工作,要到正月初四一切恢复正常之后,才开始新年伊始的大津绘佛画绘制。据说,松尾芭蕉在写这首俳句时也正值新春正月,于是和大津绘画师们一样“三日闭口不言佛”,直到三日过后的正月初四,芭蕉才提笔写下“大津絵の筆の初めは何仏”的句子。

大津绘在江户时代的日本异常流行,还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当时江户幕府闭关锁国,对西方的基督教采取弹压政策。因此,普通民众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基督徒而是佛教徒,家家户户会张贴大津绘佛画避嫌以求生活平安。这也是在日本文明开化之后,大津绘迅速走向衰退的原因:日本开国之后,大津绘便失去了其免罪符一般的保护特性,而西方艺术样式的流入也对大津绘造成冲击,至今只余命尚存地保有百余种。

6.葛饰北斋与《北斋漫画》

江户时代日本涌现了不少杰出的浮世绘画家。如歌川广重、歌川国芳等。这些江户画家不仅绘制一系列关于江户风情、艺妓、武者等的杰出的浮世绘作品,还留下了不少戏画和鸟羽绘作品。不过,因为本章节主要介绍日本的漫画发展历史,所以,这里着重介绍葛饰北斋与他的《北斋漫画》。

只要是关注过日本浮世绘的人,一定都会知道葛饰北斋这个名字。葛饰北斋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画家,并且是入选“千禧年影响世界的一百位名人”中唯一的一名日本人。因为葛饰北斋的绘画风格曾带给欧洲画坛极大的影响,莫奈、德加、凡·高、高更等欧洲著名的印象派画家,都曾临摹过北斋的作品,他们的印象派画风形成深受葛饰北斋的影响。尤其是被称为“印象主义奠基人”的莫奈,因为特别迷恋北斋而爱上日本,不仅模仿北斋的画作,甚至连自己家的院子,也努力改造成日本园林的样子。

不过,就像前面所提及的被现代人遗忘的江户时代著名画师耳鸟斋一样,葛饰北斋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被他的祖国日本给遗忘的。葛饰北斋比耳鸟斋要幸运的是:北斋的画作因为不小心流传到了欧洲,并被一群从未谋面的欧洲画家发现而受到疯狂追捧,才从此改变了北斋在日本画坛的命运。

1856年,法国画家费利克斯·布拉克蒙(Félix Bracquemond)在友人奥古斯特·德拉特(Auguste Delatre)的工作室,看到了一张从日本送往巴黎的陶器包装纸,包装纸上的“北斋漫画”任意随性、无拘无束的画风,令这位法国画家目瞪口呆:天哪!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自由的、正确的”绘画方式!布拉克蒙当即要求德拉特将“北斋漫画”的陶器包装纸让给自己,但布拉克蒙惊讶的表情,令德拉特感觉到那些来自日本的包装纸大有来头,于是不假思索地果断拒绝了。直到两年之后,布拉克蒙才终于以一套稀有珍藏本为交换条件,从另一位版画家朋友手中,得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北斋漫画》。

布拉克蒙对《北斋漫画》如获至宝,逢人便要拿出来展示炫耀。因为布拉克蒙对北斋的发现,欧洲画坛掀起了一股“北斋热”。正是因为外国友人对葛饰北斋的痴迷,这位传统的日本浮世绘画家,才终于在他去世多年之后的明治末期,在自己“脱亚入欧”的祖国日本获得高度评价。这对于一向以“尊重传统”自居的日本人而言,实在是件极具讽刺意味的事。

《北斋漫画》是葛饰北斋从53岁开始,到90岁去世之前绘制的一套绘本集,共计15篇,近4000幅图,内容从人物百态、市井风俗,到山水鸟兽、神佛妖怪等等,包罗万象,细致周详。它是江户时代的绘画典范教材,当时的超级人气畅销绘本。因为这套画集是北斋翁“性之所至,漫笔而画”的结集作品,因此被命名为“北斋漫画”——这一点,与现代意义上所说的“漫画”有所不同。

“北斋漫画是日本漫画的原点”——日本漫画资料馆馆长清水勋教授在悉心研究《北斋漫画》之后,得出结论。清水勋教授的这一结论,主要源于以下五点分析:

(1)《北斋漫画》拥有纵横顺序说明,明显就是现代承上启下的四格漫画布局。尤其是《北斋漫画》第八编,一页分为6格,共4页,合计使用24格来描绘中国的人物与故事。清水教授因此认为:《北斋漫画》是日本最初始的四格漫画,并拥有相当于现代常见的故事漫画的表现形式;

(2)《北斋漫画》的人物对话框和现代漫画一样,是出现在人物头部的——这是北斋与其他江户时代画师的不同之处:包括歌川国芳在内,江户时代的画师们,在绘制戏画时,人物对话框一般都出现于心部或口部,只有北斋与众不同:北斋让人物对话框极为合理地出现在头部;

(3)《北斋漫画》中用荒谬的笔法来展现风俗、世相以及人性。而漫画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荒谬;

(4)就像现代动漫中谁都知道的哆啦A梦、吉蒂猫这些卡通人物一样,《北斋漫画》里出现的登场人物,都是江户时代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武藏坊弁庆、久米仙人、七福神、浦岛太郎、牛若丸,等等。清水教授认为:《北斋漫画》使用这些众所周知的故事人物做主角,无疑是现代动漫通常以卡通形象为核心的源头;

(5)《北斋漫画》对于权势、权威的讽刺。例如第十二编的讽刺贵族生活的“相马公家”,以及讥笑武士如厕的“屎别所”——这些讽刺漫画让平民读者们乐不可支:当贵族脱下华丽的袍子,当武士蹲坑拉出臭不可闻的大便时,他们与常人其实毫无二致。

清水勋教授对《北斋漫画》的评价极高。他不仅认为“北斋漫画是日本漫画的原点”,还认为北斋漫画是“会动的漫画”,拥有最初始的日本动画雏形。这一点早在昭和五十年代(1975—1984)便得到了验证。清水勋教授曾回忆说:当时,日本的动漫先驱、被尊为“漫画之神”的著名漫画家手冢治虫,就曾在富士电视台的一档节目里,与工作人员一起做过一个这样的实验:将北斋的“雀舞图”,先按舞蹈步骤进行分格摄影,然后再串联起来播放:于是,葛饰北斋绘制于江户时代的漫画,果然非常流畅地动了起来。

被现代日本漫画研究者视为“日本漫画原点”的葛饰北斋,于1760年出生于江户(现在的日本东京),本姓川村,幼时名太郎,后改名铁藏。因家境贫寒,被父母送给幕府御用镜师中岛伊势做养子,人称中岛八右卫门。十四五岁时,曾拜某雕刻家为师学习雕刻。也曾在租书铺里做学徒,闲时拿来书铺里的出租书籍临摹绘画,因此而立志走上绘画之路。

19岁那年,北斋脱离雕刻家门下,拜浮世绘画家胜川春章为师学习绘画,不到数年便深得师风,获画号“胜川春朗”。春朗(也即后来的“北斋”)有一位师兄,叫春好,是当时浮世绘画师当中的名手,师傅春章的得意高徒。这位师门高徒一向与春朗关系不好,两人之间互不买账。有一次,某绘纸批发商邀春朗给他的店铺作一幅招牌画,招牌画画好挂出来之后,被师兄春好看到了,于是春朗被师兄一通嘲笑。春好对春朗说:你画技这么糟糕,居然还敢悬挂得那么高,简直是在展示师傅的耻辱啊!师兄春好的嘲笑令春朗愤恨不已,在心中立誓:他日一定要成为世界一流画师,以报今日被师兄羞辱之耻。

春朗为提高自己的绘画技艺,瞒着师傅春章又偷偷拜狩野派画家为师,结果被师傅春章发觉。春章大怒,将春朗逐出师门。被逐出师门之后的春朗,再也不能使用“胜川春朗”这个画号了,于是四处流浪的春朗开始不断更换画号。如:丛春朗、群马亭,等等。不久又仰慕“琳派”俵屋宗理的画风,改画号为“宗理”。

从“春朗”变成“宗理”之后,勤奋作画的北斋画技日益长进,求画者开始络绎不绝。但一幅画并卖不了多少钱。现代研究北斋的日本学者,曾收集研究过当年北斋写给友人的亲笔书信,发现残留后世的北斋书信,主要内容不是在跟人借钱,就是在唠叨如何还钱。据北斋的好友、江户时代的畅销书作家曲亭马琴记载:北斋后来虽然名声远播,但一幅锦绘也不过收费十文,按当时的物价,大约相当于一幅画可换得三升三合米。

因为画费过低,江户时代的不少文人画家都不得不靠副业来维持生计。这有点像现代的中国公知们普遍开淘宝店赚外快的模式。北斋在使用“宗理”这个画号时,也开过一段时间的“淘宝店”:他当时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堆七色唐辛子的调味品,期待能卖掉赚点生活费,但因根本无人问津而分文不获。后来又在年关将至时,在浅草寺附近沿街叫卖挂历,结果撞见了将他逐出师门的师傅和师娘胜川春章夫妇,瞬间自尊扫地,颜面顿失。

后来,某土豪请宗理(北斋)绘制五月五男儿节的鲤鱼旗,并大手笔地赠金二两,才终于暂时解决了宗理的生活问题。信奉日莲宗的宗理(北斋),为此特别感恩妙见菩萨,从此不再三心二意开各种“淘宝店”,而是从早到晚专心作画:天未明人未起便已经掌灯开画,至夜深人静鸡犬之声不闻时仍在挥毫不息,直到臂酸腿麻眼疲惫,才吃下两碗荞麦面就寝。如此日复一日,从不倦怠。晚年时北斋出版《绘本彩色通》,自序里写“余六岁起独立八十八年,心无旁骛,方得画尽这方寸之纸”。

1804年,44岁的北斋在江户音羽护国寺本堂前作画:厚纸铺满120叠榻榻米(注:“叠”是日本榻榻米专用的一个量词,1叠大约为3.3平方米。120叠约为396平方米),用酒缸酿墨、以藁帚代笔,宛如清风扫落叶一般,在大纸上来回游走。在众人围观之下,画出巨大的半身大达摩像,口可跑马,眼可坐人。北斋惊人的臂力与奇巧的画风,将围观群众给惊呆了!日本人一贯以小巧精致见长,而北斋却开创了日本人绘制巨型大画的先河。

北斋不仅擅长大画,还精于小画。当时,京都有位名叫横山华山的画师,绘制了一幅京都全景图《花洛一览图》,世人一看,拍手称奇,都惊呆了。于是江户的另一位画师锹形蕙斋也跟着模仿画了一幅江户全景图《江户一览图》,世人再一看,又拍手称奇,再次惊呆了。北斋知道后,笑而不语,不久便绘制出《房总一览图》。不仅仅只是一览江户,还将武藏、相模、伊豆、安房等整个房总半岛全部囊括于一纸之中。这次,世人已经无法拍手称奇了——大家都双手叩地:给跪了!

除了大画小画,北斋的绘画手法也别具一格。有一个流传得最广的典故:第11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齐,在浅草传法院召见北斋。北斋草履破衣,当场作画。先在长条绘纸上刷出长长一抹天空之蓝,然后从笼中捉出小鸡,在鸡爪上涂上朱红,再让小鸡在画纸上一路走过——一幅“龙田川红叶”便大功告成:留在画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朱红鸡爪印,新鲜活泼,如奈良龙田川的枫叶一样风情婉约。

北斋因为《北斋漫画》而被欧洲画坛发现,但与《北斋漫画》相比,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才是在后世流传更广的一套著名作品。“富岳”指的是富士山。北斋用36幅画,描绘各地不同角度的富士山风情。《富岳三十六景》发表之后,大获好评,因为过于人气,于是北斋又继续追加了十幅富岳图。因此,虽然这套系列被称为《富岳三十六景》,但实际上有四十六景。前三十六景被称为“表富士”,后追加的十景则被称为“里富士”。

北斋在绘制《富岳三十六景》时已经年过七十,但依旧精力过人,画心旺盛。在年过89岁行将90岁那年,北斋还曾多次往返信州小布施,在雁田山的岩松院21叠大小的天井上,留下他人生中最后一幅大型杰作《八方睨视凤凰图》。

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平均寿命大约50岁,而北斋不仅长寿,还从6岁幼年开始,一直到90岁去世那年,从未间断地日日绘画,且穷毕生之力,一直在追求更高更好的绘画技巧。北斋一辈子从不生火做饭,饿了就叫外卖;也一辈子从不打扫,房子住脏了就搬家。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专注于绘画。为了画好人体骨骼,北斋曾特意拜接骨专家为师。90岁那年临终之前,北斋知道自己寿命将尽,极不心甘,卧床悲叹:“老天若再给我十年时间……老天若再给我五年时间,我一定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

北斋在这个世界生活了90年,搬过93次家,改过30次名号,创作了超过3万件的绘画作品,但他直到临死之前,依旧对自己的画技不满意,认为自己还可以画得更好一些。

2014年,为纪念《北斋漫画》出版200周年,法国巴黎举办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北斋展”,在1000平方米的展厅中,展出了包括《富岳三十六景》在内的北斋作品共计超过700件。展出期间连日长队,超过35万参观者慕名前往观看。两百多年时间过去,北斋不仅无法令人遗忘,还在两百多年后的现在,在北斋爱好者们心中变得越来越富有生机。北斋的生命力,蕴藏于他的画作之中,永恒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