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入现代社会的流行逻辑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把一件衣服穿到皱得不能再皱,或是磨破、穿到不能再穿。尤其是外套,我们一旦觉得某件外套有些过时,就会下意识地降低穿它的频率。私家车也是如此,很少有人把一辆车开到报废,或等到车成天熄火、动弹不了再换。产品一旦更新换代,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就会被新品吸引,旧的还没坏就换了新的。
衣服明明还可以穿,却“不能”再穿。车明明还可以开,却“不能”再开。我们对物品的欲望,为什么会呈现这样的倾向呢?
请注意,这里探讨的不是单纯的物质,而是能让人倾注欲望的物品。对待此类物品呈现上述态度,是因为它们不仅具有物理特性,还发挥着社会符号的作用,比如具有形象特性与象征意义。在高消费的现代社会,人们选择、购买商品的主要动机往往是想拥有这类社会符号,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或者羡慕别人拥有的东西,想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人们在这些念头的驱使下选购商品。
站在卖方的角度看,电视、洗衣机、音响设备、私家车等耐用消费品已经走进千家万户。人们对商品功能的需求已经饱和。再加上各家产品的质量差别不大,卖方不得不在基本功能上增加各种附加价值,比如代表某种形象或成为某种符号。这一点在如今的电视广告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商品已经在功能之外的层面向消费者发动了攻势。市场陷入饱和,卖方几乎无法实现功能的差异化,于是将关注点逐渐转移到消费者的购买欲上。到了这个阶段,卖方生产的就不再是让人倾注欲望的商品,而是欲望本身。
这年头,我们几乎看不到详细介绍商品功能的广告了。厂商会聘请各路明星代言,搭配花里胡哨的影像与音乐,竭尽全力撩动人们的欲望。
在脱离实用功能的前提下,决定商品吸引力的关键因素就是流行。我们总是对照他人的视线调整自身形象,难免会对直接构成形象的元素,也就是服饰,格外敏感。所以才会出现“这件衣服还没有皱到没法穿,但有点过时,穿出门太丢人了”的情况。
在现代社会,没有什么东西能置身于流行的逻辑之外。汽车、歌曲、食品饮料自不用说,身材、妆容与人的面孔,乃至艺术、建筑、文学与思想,都会受到潮流的影响,成为流行被人们消费。这股浪潮极其猛烈,就连站在流行对立面的事物也会被毫不留情地吞没,沦为它的一部分。流行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为拥有当下最流行的苗条身材,用激进的方法减肥,最终患上进食障碍……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有人为了追逐流行伤害自己的身体,也有人高举反流行的大旗,认定流行是无关紧要的玩意儿,被它牵着鼻子走的人都很土。然而这样的态度也被逐渐纳入流行的体系。自然派、无品牌渐成风尚,故意打扮得随便的“朴素风”大行其道,就连朋克激烈的“反社会风格”都成了一种时尚,荣升为广告片里不可或缺的元素。这是何等惊人的渗透力啊!
八十年代,“贫”字的确出现在了广告里。无品牌即与符号无关在当时也是一大卖点。突破符号的路径被完全封锁了。于是“贫”“缺”“无”等意象都列入了广告的“菜单”。“无品牌”“啊,原点”“脱光吧”“Hungry(饥饿)?”……哲思、玩笑与丧失感在这些打法规擦边球的广告中交织。广告不再走讽刺路线后,又出现了一股打着清贫标签的自暴自弃式流行。插图中的广告就是如此,打头阵的“贫”字让观者认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一张多么阴暗的海报啊。虽然“贫”字本身显得快乐而活泼,时刻准备冲出纸面……
被更新的自我形象
勾勒自身形象时(我们极度缺乏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只能用想象补全一种形象),流行作为形象的模型在社会上大行其道。换言之,流行塑造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中公认的自我形象模型。杂志上的时装模特就是流行的理想模板,所以我们才称他们“模特”。
没有人下达命令,可人们的意识与感性总会被流行感染。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以同样的感觉接触世界、感知自己。这种超越个人、群体通用的感性状态(状况),就是流行。流行设定感性与自我形象的标准,时刻不断地更新是它的宿命。流行把全新的理想感性状态摆在世人眼前,带着煽动性地让这种状态深入社会的每个角落;但要不了多久,又将之冷酷无情地抛弃。在资本主义社会,想要阻止欲望消退,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刺激它、激活它,让大家将饱含欲望的视线投向新的代替品。
上述倾向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一语概之就是“喜新厌旧”。决定一样东西是否闪闪发光的感性标准竟如此变幻无常,且没有丝毫的必然性。回顾服装和汽车设计的演变过程,我们便会清楚地认识到,这些变化不是通过反复改良以无限趋近某个理想形态,纯粹是为了改变而改变,营造不同于老款的质感与气场,也就是说,它们是心血来潮的产物。
要让心血来潮给人留下深刻且合理的印象,故事是必不可少的。但故事本身也没有反复更迭的必然理由,所以说演绎必然性的技巧就成了必不可少的。
流行的变换,故事的更新
对事物感受的流行变换,会以更新关于这个事物的故事此一形式进行。先编织一个动人的故事,等它的魅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用新的故事取而代之,如此更迭。由于故事不具备变化的必然性,实现这一点需要强有力的情感鼓动——一个故事的终点,同时也是新故事的起点。
曾几何时,用英语的“now(ナウ)”和日语的形容词词尾“い”合成的“ナウい”一词在日本年轻人中广为流行,用来形容很酷、很摩登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个词完美诠释了流行的时态。二十世纪堪称流行的世纪。早在这个百年刚揭开帷幕的时候,德国思想家格奥尔格·西美尔[7]就针对流行在时间上的狡猾做出了一针见血的点评:“流行永远站在过去与现在的分水岭上。只要它还兴盛,就能为人们提供难得一见的、强烈的当下情感。”换句话说,流行是现在与过去泾渭分明的分水岭,投向现在的鲜明情感,就是被后人用“ナウい”形容的时尚核心。
一个东西刚走,另一个东西就来了;一个故事刚结束,另一个故事就开始了。这种感觉和意识会加深人们的认识:故事即感受世界的标准是时刻更迭的。
被打上终结烙印的事物迅速风化,光芒消散的速度之快让人心酸。
讽刺的是,流行的冷酷与薄情也消磨着“时尚”“流行”“摩登”这些词语的光芒,威胁着流行的根基。时尚被挪用到时尚酒店、时尚健康店之类的词组里。[8]“流行”则与“鞋子”组成了复合词“流行鞋”(由塑料鞋面和橡胶鞋底组成的拖鞋,一般有廉价的花朵装饰)。“摩登青年”“摩登生活”中的“摩登”也没能幸免,名为“摩登烧”[9]的食物成为大阪烧的经典品种。原本又酷又潮的流行竟摇身一变,成了土气的代名词。
“流行是一种制造无序的秩序。”“流行提出一种极其盛大的悖论,唯一目的就是使自己精心打造的意义丧失殆尽。”——罗兰·巴特给流行的定义极具讽刺意味,充分体现了流行的虚幻无常。
古着流行与现代的时间感
万物不过是象征的演绎,一切价值终将消磨殆尽,失去原有的光芒……流行的逻辑让我们的内心浸染了一种无常的情绪。大多数人起初都竭力不让自己落后于流行,只不过付出的努力因人而异(不想追逐流行的人反而会因为过分落伍惹人眼球,最后“从众”也成了厌恶流行的人的流行态度)。然而,人们又一遍遍亲眼看到以流行的姿态被推到台前的东西迅速衰败,沦为无用之物。原本潜藏在意识深处的那一抹隐隐约约的焦虑不断膨胀,让人觉得时间变轻了,轻到难以承受。
话说回来,又有谁能料到古着会在二十世纪末大肆流行呢?长久以来,想要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始终是人类欲望的基本形态,这导致我们很难与他人共用衣服与鞋子之类贴近肌肤的东西。八十年代很多人都有洁癖,想尽办法不接触异物。没想到这股风潮过去之后,年轻人突然掀起了“古着热”。
他们偶尔会把妈妈的旧连衣裙、爸爸的旧背心套在身上,不过古着爱好者的大多数行头貌似是从古着店淘回来的。我这种不穿古着的人也能立刻想象出他们钟爱古着的原因——衣服被人穿得越久,面料被揉捏的次数就越多,必然越能迅速紧贴身体轮廓。现代社会充斥着一种无力感:“我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保持原样就好了”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要情结。与衣服格斗这种费力的穿衣方式,也许已经不符合当今的时尚了。
我感觉,这种潮流与时尚界反复出现的怀旧情结不太一样。眼看着该有的元素一个不落地聚齐,很难再挖掘出新的东西,就掉头杀回去,把老风格拿出来用一用——这的确是流行的惯用手段,但上面提到的那种潮流并不相同。话虽如此,我们也没有必要用“所有权意识变了”“回收再利用思想深入人心了”“流行社会正在走向终结”等夸张的说法去解读。也许人们渴望的就是某种时间的触感。具体到不同地区,还有可能和电话答录机、录像带之类设备的普及有关,毕竟“过去不可挽回之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顺序变得可以轻易操控,人们就觉得时间变轻了。
电影导演维姆·文德斯[10]受巴黎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所托,跟踪拍摄日本设计师山本耀司[11]的工作生活,制作了一部题为《都市时装速记》的电影。他在片中如此回忆初次穿上山本作品的感想:“我买了衬衫和外套。平时我穿上新衣服照镜子,会有长了一层新皮肤的错觉,特别兴奋,可是穿他设计的衣服却不一样。明明是新衣服,却好像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似的。”浸透时间沉淀的衣服就是这么舒服。古着能让我们追忆那些丢掉的衣服,哀悼逝去的时光。恐怕这也是它备受追捧的原因之一。
近年来,争着穿顶级名牌的年轻女性在社会上十分耀眼,所谓的“铁杆香粉”“古驰死忠”比比皆是。名牌商品与皱巴巴的古着截然相反。乍看之下,第二轮名牌热貌似站在古着热的对立面上。然而热潮背后,说不定暗藏对这个把一切都当成时尚来消费的社会的抵触情绪。时间的触感与厚度,就在名牌商品和制作工匠承袭的传统中。穿戴名牌,就是在和时间亲密接触……不过身为八十年代名牌狂潮的亲历者,我难免会把对名牌的追求看成“向他人看齐”的极端。眼看着名牌再次受到追捧,还是不敢轻易相信名牌追逐者的动机。
最后,我想再次强调:古着热与名牌热看似截然相反,但是换个角度,也许都是对“不可承受的时间之轻”做出的微弱反抗。不难推断,这两种热潮投射出了追捧者的小小心思:
要是能在布料吐纳呼吸的历史或代代传承的手工技艺中,感受时间无法操控的、特有的重量,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