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老子:乱世里的南方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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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子庄子不一样

游于道,善用道

《庄子·秋水》中有一段故事,说惠子(惠施)在梁为相,庄子要到梁去见惠子。有人跟惠子说:“庄子来,是要取代你为相。”惠子担心了,就派人在梁国境内三天三夜大搜庄子的行踪。他们没有找到庄子,庄子则自己按照计划来见惠子。见了面后,庄子对惠子说:“南方有一种叫鹓雏的鸟,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起飞,一路飞向北海,沿路只停栖在梧桐木上,只吃竹子的果实,只喝甘美的泉水。在鹓雏飞行途中,有一只猫头鹰捡到了腐烂的老鼠尸体,发现鹓雏从它头上飞过,就抬起头来看着鹓雏,威胁地发出‘吓’的声音。唉,现在你就是为了护住你的梁国,而要吓我吗?”

《庄子·秋水》的另一段故事则说,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王要来拜访他,先派两位大夫前行转达:“希望将楚国的国政托付给您。”庄子手里拿着钓竿,头都没有转过来,就说:“我听说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楚王特别把他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在小竹箱里,供奉在庙堂上。你们觉得这只龟比较喜欢死了留下骨头得到尊贵待遇,还是宁可活着在泥里摇尾巴呢?”两位大夫回答:“应该是活着在泥里摇尾巴吧!”庄子就说:“那就去吧,别烦我,我还要在泥里摇尾巴呢!”

这是庄子对待政治权力的基本态度。别人努力想要争取,随时担心失去的,在他眼中,那是“腐鼠”,根本不值一顾,遑论要抢夺或保护。权力和权力带来的地位,在他看来反而窒息了一个人自然活泼的生命,把他关在一个不是由他自己决定,也必然违背他本性的牢笼里。

老子就不是这样看权力的。老子和庄子都以道为本,都相信在所有现象变化之后有一套自然的规律,为其真宰;也都相信,最重要的是明了道的存在,追索道的规律。但两人的相同之处,也就到此为止。

在庄子,明了了道,于是能洞视我们执守的许多价值,其实源自狭窄的自我中心眼光,那么我们就能看清楚不是所有人、所有动物都想要腐鼠,就可以不必陷入那些外在的标准,而能自在地活着。

在老子,了解了道,是为了将道拿来运用在处世与安排权力上。了解道的人,比不了解道的人,可以更有效地取得权力、运用权力、保有权力。

庄子了解了道,就必然有避世的态度。世俗的权力、享受、安逸,一般人汲汲营营计较的,其实不过就是猫头鹰嘴里咬的一只臭掉的老鼠,我们何必跟着人家去计较去争夺呢?老子了解了道,则采取了一种吊诡的态度-取得权力、保有权力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像没有权力,好像不在乎权力一样。

万物混同,以虚为本

《庄子·天下》论列战国诸子,是将庄子和老子分别处理的。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恍惚暧昧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规律地不断变化,这是生呢,还是死呢?是和天地并存的吗,还是随着神明而来去的?茫然看不出要去哪里,倏忽匆忙看不出又去到了哪里。所有的事物通通各自罗列,没有办法归类整理。

这是庄周学问、思想的来历。看《庄子·天下》的写法,让人想起《楚辞·天问》,一连串的问题,而不是任何具体、坚实的主张。应该说,和《天问》一样,庄子的学说,问比答更重要,有些根本的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一旦回答了,那答案就必然将原本无形的强解为有形;也就将原本无常的改写成有常。所以庄子表达其意见: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厓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矣。间接迂回、无稽悠远、大而无当、四处晃游,不偏在任何一边,才不会逆反了自己的本心本意,把无形讲成有形,把无常固定为有常。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没有真的要和同时代的人对话,没有要教他们什么。他不说正经的话,随机发挥展开,有时重复别人说的话来证明道理,有时用寓言来开拓道理的范围。他真正的思考友伴是开阔无涯的天地精神,但也不轻视万物,不否定世俗的是非,混居其间。

老子则不然。《庄子·天下》的说法是: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也就是说,本源道理是精微的,万物实体不过是这种本源道理的粗糙显现(所以不能执着于物体本身,要依照本源道理行事),有所积存反而是不足的,最好的方式是弃绝一切,独自与不受物体拘限的神明共处。古代有强调这方面的思想,吸引了关尹、老子,以无、常、有三个观念为基础,以太一为其主导原则,主张表面上应该濡弱谦下(效法水),实质上则保持空虚状态,不破坏既有的万物。

老子这一派主张存在之物不值得我们耗费心神去追求,在物的背后有本,那才是真正重要的。本的规律,是吊诡的辩证。表面上愈富有的,实质上愈穷。所以最坚强、最能成功的,反而是最软弱最谦下,看起来没有权力也不坚持的那种人。整个世界最宝贵的,不是任何一项具体的东西,而是什么都没有的空虚,因为空虚才可以包纳万物。

治世黄老,乱世老庄

从战国末年庄周弟子的眼中看去,庄子和老子不是同一派。往下到了汉代,汉承秦弊,刘家天下是建立在秦始皇的错误上的,所以他们早早选择了一套相反的统治逻辑,尊崇“黄老”。那时候的道家,重点在于政治与统治上的无为,与民休息。道家的代表人物是黄帝、老子,没有庄子。

黄老是政治权力上的原则,与一般个人没太大关系,讲的是握有权力的人如何“无为而无不为”,谦冲下人反而能运用更大的权力,更紧密地把握权力,反而能做出更有利的事来。贯串整个汉代,流行的都是这样的黄老道家,一直到汉末,才由黄老道家转成老庄道家,几百年未受重视的庄子咸鱼翻身,被拉上来和老子并列,相应地将黄帝抛弃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一个主要的因素是,思想的对象改变了。汉末大乱,刘家政权瓦解,从皇帝到官僚体系最下层都无法维系原本的运作,政治的主体都不在了,还需要什么政治原理呢?相反地,动乱中,一切变得不可依恃,人们需要可以用来整理痛苦、惶惑、不安经验的新态度与新智慧。

庄子的豁达、开阔,可以对活在动乱中追求新态度、新智慧的士人说话,而老子则提供了庄子没有的一份知识权威。于是黄老退位,老庄升起,道家也就从一套政治哲学、一套统治原理,转型为一套人生哲学、一套乱局中的世界观。

那个时候又有了从印度传来的佛教。佛教教理的核心是空,佛教关注的是如何应对人生的苦。在社会秩序大毁坏的时代,人们切身真实感受活着的苦,很容易、很愿意接受佛教的前提,而空的观念又和道家的无有相似相通之处,于是在这个时代,佛和道又紧密地联系起来。

王弼注《老子》,郭象注《庄子》,都在他们的注释中引用了当时新鲜的佛教观念,又将《老子》与《庄子》的文句用来彼此互证,如此一来,不只是成功地让外来的佛教“中国化”,而且把老和庄拉在一起,从此建立起老庄同家、老庄不分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