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对陈三立的夸赞赏识已如前引。诗歌唱和方面,《郭嵩焘诗文集》中今存有三题与陈三立直接有关,分别为《鹤村又见示和陈伯严诗再次一首》、《熊鹤村偕陈伯严曾重伯诸君为重九之会,各枉新诗,再叠前韵》、《陈伯严涂次蘅邀陪碧浪湖修禊分韵得“条”字》(44)。最后一题所涉碧浪湖修禊集会事,郭日记里有记载。光绪十三年三月初三日记:“陈伯严、涂次蘅为碧湖修禊之会,会者三十余人。所识王雁峰、王壬秋、龚云浦、陈程初二三老宿外,胡子威、易瓒舟、熊叔雅、陈玉山、王吉来、罗顺循、曾履初、曾慕陶数人与相识,余皆不能举其名。分韵赋诗,予分得条字韵。”(45)显然这是效法王羲之兰亭之会的一次规模很大的风雅文化活动,陈三立是主要发起者,郭嵩焘得到邀请,并热心参加。此外还有光绪十六年(1890年)正月初六的一次诗会,请客单上有王壬秋题写的七律,熊鹤村和陈三立互相叠韵,俞确士紧随其后。正月二十六日熊鹤村拿诗册给郭嵩焘看,郭嵩焘也叠韵书七律一首:“良辰盛会不同欢,最怕吟诗胜怕官。老去胸无半点墨,诗成人尽九还丹。群喧时亦怜孤寂,四美中还见二难。笑我寻春牛背稳,只驼蓑笠不驼鞍。”第五句下有注:“伯严诗有‘和成却忆玉池叟’之句。”第六句后更注明:“鹤老与王壬秋、陈伯严、俞确士四人相与叠韵,而伯严与鹤老并叠至二十首。”(46)因此郭嵩焘称陈三立和熊鹤村为“四美”中的“二难”。此可见陈三立诗思的旺盛与快捷。第二句“最怕吟诗胜怕官”的注,尤令人忍俊不禁,写的是:“生平有二怕:一怕做官,一怕作诗。”此注不用说后来的我们,即陈宝箴当时看到,也会与己心有戚戚然罢。那么在场的陈三立,诗虽然作到二十首,内心感受恐亦无二致。
郭嵩焘逝世前患病期间,陈宝箴以家传之医学多次为之诊脉看病。光绪十五年(1889年)三月二十日的郭日记写道:“陈右铭闻予病,枉蒙就视。所有脉息,言人人殊,而右铭为最近理。所拟一方,丁次谷亦力主之,然大抵皆凉品也。”(47)隔日晚上,右铭又来看视郭公,且带来李姓亲戚(名李冶凡者)共同为之诊脉。此后三月二十四日、二十六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接连四天,陈宝箴都前往探视郭嵩焘的病况。未能前来探视的三月二十一日、二十三日、二十五日、三十日,两人都有书信往来。(48)而三月三十日这天,郭致陈一信、陈致郭一信、陈复往郭宅看望(49)。一天而三致意焉。这种友谊和友谊的这种亲密程度,求诸载记,也不多见。
另外,陈宝箴的父亲陈琢如的墓碑铭是郭嵩焘所写(50)。而《陈母李太夫人墓志铭》(51),也出自郭公的手笔。光绪六年正月十一日郭嵩焘日记曾详细记载此事经过,其中写道:“陈右铭属撰其母李太夫人墓铭。载权辰沅道时,疏凿沱江,而镇筸河实所谓乌巢江也。沱江、白江二水合流,东经镇筸城北,名西门江,折而北流,经由泸溪县入远水,似未宜专属之沱江。右铭于此功为大,于志叙中加详。”(52)不过撰写的时间用的可不算不短,直到光绪十年,过了四年以后,才竣稿寄给陈宝箴。(53)这是因为晚年的郭嵩焘,事繁而身体又不甚好所致。
陈宝箴官迁河北道,郭嵩焘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送陈右铭赴任河北道序》,以彰显其嘉德懿行。全文不长,兹抄录如下:
闻之《记》曰: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夫此三者各有执以成名,而谓之达德。何哉?德者,载道以行者也。其必皆有足于己,而后沛然行乎道而不疑。故夫执一端以为应事之准,诚若异于流俗,而其轻重缓急得失之间,有过不及之差,则亦无由推而放之,以应乎时措之宜。三代以上人才所以盛,学素修而行素豫故也。
吾始闻陈君右铭之贤,就而与之言,则所知多他人所不知。及历之事,又见其渊然悱恻之发,求当于物而后已。其行之也,甚果以决。久之,而君所治事,群湖南之人信而服之。又久之,承望君之名,则亦莫不顺而从之。所谓知仁勇三者,学素修而行素豫也。聆其言,侃侃然以达。察其行,熙熙然以和。坦乎其心而不怍也,充乎其气而不嗫也。
光绪庚辰之春,诏求人才,大臣多以其名应。于是特命分巡河北,行治河堤数百里,任重而位尊,名高而眷深。而君习湖南久,其行也,心若有不自释。湖南之人亦茫然于君之将去此也。天下之需人急矣,非独湖南之人为然,由河北以至天下皆然。而观于今之人,知者几何?仁且勇者几何?苟得其人,必良吏也,而能至者鲜。能至而未备,要之于道,必未有闻焉耳。学之不修,德之不足达于天下,民将安赖?而君之去人远矣,则宜湖南之人流连咏慕,彷徨太息于君之行也。然天子方知君,且知君之德于湖南也,堪大臣之任,以拯斯民之厄。湖南之人将终受庇焉。于其行,为之序以期之。(54)
此序极赞陈宝箴具有集知仁勇为一体的“天下之达德”,而且这种德范是平素为学积累而成,是如同震雷一样的久酿而当发而发。因右铭此次获任北上,特别为湘省人士所惋惜,故郭公对右铭与湖南的关系作了较多阐述,相信已为天子所知的陈宝箴“堪大臣之任”,湖南人终将受其庇荫,“以拯斯民之厄”。
除了这篇《送陈右铭赴任河北道序》之外,郭嵩焘还写了《奉送陈右铭之官河北》五言古风三首,其第一首有句:“朝野艰虞际,真嗟学术疏。深望才数出,事急愿非虚。磊落廷臣荐,飞腾使者车。”第三首写道:“君才勘国计,我老谢朝簪。敛迹悠悠世,伤时寸寸心。云山梁苑古,风雨楚江深。更有依迟意,高原鹤在阴。”(55)可看出情意深切,而非泛泛之作。第三首末句并且有注:“兼谓公子伯严。”说明对陈三立的才识,郭嵩焘也很早就欣赏且视之为忘年之友了。不仅如此,当陈宝箴就任湖北按察使时,郭嵩焘还写过另外一篇《送陈右铭廉访序》,历数陈宝箴的经历和业绩,为国家惜才,期以大用。郭公说,像陈宝箴这样的“志节声名,人望所归”的高才志士,其用与不用、遇与不遇,足以牵动天下之人。“艰难盘错,应机立断,独喜自负”,是郭公对右铭的十二字评。篇末则云:“今天子亲政,稍用疆臣之言,征求有名绩者,将加以简畀,而廉访首鹰是选,庶冀朝廷遂及时用之,俾其蕴蓄得一发摅,必有以济时之艰危而使生人受其福。夫豪杰伟人,乘国家危惫之日,以功业著,此必待其功之成而始见也。”(56)这种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心胸和彼此之间的互相期许的情谊,求诸晚清胜流,应属有见而不多之例。“天子亲政”指光绪十四年,为光绪帝亲政之年。次年王文韶复官湖南巡抚,保荐陈宝箴,得以补授湖北按察使,故郭嵩焘以廉访称右铭从而送之。
陈寅恪非常重视乃祖乃父与郭嵩焘的知遇和交谊,他在1945年写的《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曾郑重提起这段往事,写道:“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第。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57)这是说,陈宝箴和陈三立的变法思想和郭嵩焘同属一脉,其渊源为曾国藩等“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而与康有为的激进变革判然有别。因此在寅恪先生的记忆中,郭嵩焘实是自己先人与之交谊的极重要的人物,如前所引,其晚年在《寒柳堂记梦未定稿》里对此事续有辨析,限于题旨此不赘。
三 义宁之学的渊源与宗主
陈宝箴以举人而非进士出身,且并非高门,能够跻身于晚清胜流之列,在仕途上最终取得成功,主要靠的是他个人的流品与才干。而流品与才干得之于学养和素修,同时也得之于义宁陈氏的家学传统。
陈宝箴的先世为福建人,曾祖鲲池始迁入江西义宁州。父亲陈琢如,六七岁时已能知晓儒学基本经典的大旨,端庄寡言,有成人之风。长大之后,接触到王阳明的著作,一见而如有夙契,感慨说道:“为学当如是矣。奔驰夫富贵,泛滥夫词章,今人之学者,皆贼其心者也。惟阳明氏有发聋振聩之功。”(58)从此知行尽去功名利达之见,决心与古贤为伍,“抗心古贤者,追而蹑之”,不走为官为宦的道路,只以孝友尊亲、德化乡里为事。可见王学对陈寅恪的曾祖父的影响有多大。陈琢如的母亲体弱多病,他因此遍读医书,究心医术,成为远近知名的能医之人。尝说:“无功于乡里,而推吾母之施以及人,亦吾所以自尽也。”(59)
在琢如公的影响下,陈宝箴、陈三立后来也都通中医之学。前面笔者已略及陈宝箴给郭嵩焘瞧病诊脉的事例,郭嵩焘甚至认为右铭的脉理比其他专业医生还要高明。尽管陈寅恪所受西方教育多,也许包括自己的某些经验,不相信中医,但对自己家族的中医学传统,仍非常重视。晚年撰写《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第一章就是“吾家先世中医之学”,遍举曾祖陈琢如、祖父陈宝箴精通医术的证据,而有“中医之学乃吾家学”的结论(60)。因此探究义宁之学的渊源与传统,一是要注意其导源于王学的尽去功名利达之见的学术精神,二是不能忽略陈氏一族所擅长的中医之学。中医的目的是疗救民间的病痛,在传统社会属于下行之学,与王学有精神脉理上的一致性。这样我们便可以理解,曾国藩说的“沉潜味道,各存一不求富贵利达之心”的谕导,何以对右铭能够终生发用。
义宁之学的另一传统是重才兴教,即尽可能利用一切机缘兴办教育、造就人才。陈琢如为了见识“天下奇士”,走遍淮、徐、齐、豫等地,最后还去了京师,结果非常失望。他慨叹说:“士失教久矣,自天下莫不然,独义宁也与哉。诚欲兴起人才,必自学始。”(61)当时曾、左、胡诸胜流尚未命世,仕宦猥委,人才凋落,陈公之叹,实发时代之音。只可惜琢如先生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亲子宝箴就是未来的“天下奇士”。当然他自己也够得上“奇士”之目,因为只有“奇士”才具有辨识世而无士、有士而不奇的“奇士”的眼光。他的经世之志与经世之学,促使他率先办起了地方教育,创办“义宁书院”,授子弟以实学,以期明体达用。
说来绝非巧合,陈宝箴对兴教办学的重视,也是毕生一以贯之。同治三年(1864年)右铭三十三岁,所作《上沈中丞书》,有一节专论“明学术”和“育人才”的问题。他说:“某历观古大儒筮仕之邦,莫不以明教化、兴学校为己任。”针对长期以来八股取士的“科制之弊”,陈宝箴提出:“其可以就成法之中,富化裁之意者,莫如书院一事。”而书院之兴,首在慎择合格的山长。右铭认为,书院山长应该敦聘“乡先达之品学德望可为多士楷模者”,可以成为“士子趋向之的”。如果反是,尽以科目、官爵为重,而不管是不是能“造士”,就和官场习惯没有区别了。(62)沈中丞即沈葆桢,当时的江西巡抚。
后来右铭进入仕途,任河北道,很快就创办了“致用精舍”(也称河北精舍或治经书院),聘通儒担任教职,使河北道治下的社会文教风气为之一变。他更加系统地完善了自己的“造士”学说,所撰写的《致用精舍记》写道:“世之治乱视人才,人才之盛衰,存乎造士。”至于如何造士?他说无非“上之人有以教,下之人有以学”。学之原始,在于致知,致知在致用。故“学之为用,实为世运人才升降之原”。圣人“修六经”,可“为万世师”。“由训诂以求义理,而尊其所闻,行其所知”,“圣人复兴”,无逾此途。亦即“渊乎其识,足以烛理,沛乎其气,足以干事”。但也不是“汲汲于求用”,只是致用的工具知识和条件准备,“不可一日不讲”。(63)《致用精舍学规》之初拟或另有其人(64),但最后必经右铭删订改润定稿,应无疑问。故《学规》明确提出“义理为体,经济为用,词章考据为文采”的主张,认为即使号称学问兴盛的乾嘉之际,“数十百年间,考据词章之士多出其中,而能以道德经纶世变者,缈焉寡闻”。而在谈到“晚近之人才”的时候,至有“词章考据,虚美无用,姑无论已”(65)的说法。此可见右铭是完全承继了乃父陈琢如的学问精神,对已流为士风习气的学弊的批评异常严厉,毋宁说这也是他汲汲于兴学易俗的动力源泉。
陈宝箴之人不可及的长项,一是揖盗,二是治河,三是办学。他每设计一所学校,都是唾手可成。抚湘时设立著名的时务学堂,并非偶然。陈三立当时人在湖南,直接参与时务学堂的创办,同时关切江西书院的情况。河北“致用精舍”的创办,陈三立肯定也身与其事。陈宝箴办学,始终不忘添置图籍,这让我想起1925年陈寅恪应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之聘,头一个条件就是要研究院购买充分的图书。义宁一族之办学兴教的传统,真可谓渊源有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