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2017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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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强大与脆弱并存。为保卫油田,这个城市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已有七十八位民警和二十八位油田保卫人员因公牺牲,有四百二十八位民警和油田保卫人员因公负伤……
——题记
“都听见没?吓唬一下,也别整过劲儿喽。”逼人的寒气中,狄成的呼吸留下茂盛的轨迹。于是,狄成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洁白雾气团团包围了。冬至的早晨,狄成手里拿着一方便袋同样洁白如玉的包子,凝视着弟弟和一帮奇形怪状的手下,希望他们能够领会自己的意思。黝黑肥胖的狄成把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走,干他们去……”
这件事情的起点,是以盗窃管道原油为生的狄氏兄弟想把偷来的原油高价卖给刘秀旗下的化工厂,而刘秀拒绝了。狄氏兄弟自恃有刀有枪有兄弟,就想来点儿狠的。于是,狄氏兄弟和手下装满三台商务车,带着短猎枪出现在刘秀面前。
“你以为管道里的原油是唐僧肉?你以为唐僧肉是谁都能吃的吗?”刘秀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怒火,上嘴唇的两撇小黑胡子也是纹丝不动,他的气场明显压过另一边,“朝这儿打,来,朝这儿打……”
刘秀把脑袋像鸭子一样平伸出来的时候,脖子上的血管脉络膨胀饱满,而狄氏兄弟和手下们被更加厚重的雾气包围着,他们呼吸急促,面面相觑,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当然,刘秀这边也不是一个人,但只有孔二虎、油缸子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狠茬儿,其余的人,金边眼镜、老白、弈成、君刚、刘翔,都是文质彬彬的。面对狄氏兄弟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张狂样子,他们都气定神闲、一言不发。
刘秀几乎是追着老四狄汉,请求用脑袋吃上一枪。只有一只眼睛的君刚,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刘秀身后。老白是个瘸子,却在狄氏兄弟那伙人面前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在狄汉的眼神和老白对视的瞬间,老白笑了笑,那笑容诡秘、冷酷。狄汉躲过那个眼神,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真正把狄汉吓尿的,是他开枪的一刹那。
狄汉开枪了,但没对准刘秀的脑袋,而是在扣动扳机之前抬高了枪口。狄汉明白,自己这一枪下去,其实是打死了自己。听到枪响,无论是狄氏兄弟这一边,还是刘秀那边,除了刘秀和手下那个刘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有了某种应激反应。枪火从头皮上擦过,刘秀眼睛都没眨一下。提着枪刀到处狐假虎威的狄汉,遇到刘秀这样地道的东北老歹徒,就没了骨气。
枪响过后,嘴里叼着一根烟的狄汉僵在那里。体格健壮的刘翔瞬间夺过他的枪。刘秀冷冷地说:“把枪还给他,让他再打,往关键地方打。”
狄氏兄弟原本以为整日西装革履的刘秀一帮人没啥大不了,却没想到,刘秀是个疯子。狄汉垂头丧气退回商务车,对着正在吃包子的老大狄成大喊:“大哥,没吓唬住……”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吃包子的狄成噎了一下。
刘秀的办公室是典型的中式装修,他身后那面墙上挂着一杆老秤,秤砣是油黑色,秤盘也是油黑色,秤杆却是折断的。这杆秤,被设计师很恰当地置于中式装修的整体氛围中,又像是整个装修的点睛之笔。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刘秀的目光眺望远方……
刘秀旗下三家化工厂连续发生爆炸,是在那年冰雪初融的时候。得知消息的节骨眼儿,刘秀正陪伴母亲在江边。母亲的身躯已经弯得像一只虾,刘秀笔挺挺站立一旁。
这条江,是爹生命的终点。刘秀和兄弟刘锦每年都会在父亲的祭日跪在江边。爹的骨灰就洒在眼前的大江里,他曾经是一位石油工人,爹的爹,也是石油工人。最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刘秀也曾经是一名油田工人。所以,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石油工人。
爹是被偷油贼打死的。过往的梦里,无数次出现爹最后挣扎的画面,这使得刘秀心底始终存留着一种对抗血腥残暴的冲动。他凭借那种冲动,一步一步走出了如今的模样,狄汉的那点儿伎俩吓不倒他。
母亲的眼睛早已接近失明,仅仅有那么一点儿光感而已。母亲感受江水的时候,主要是靠耳朵。刘秀和母亲的身影,形成了一个剪影,这个剪影时常会在江边出现,数十年如一日。
许多年前,江边的剪影是三个,中间是身材笔直的娘,两边是大儿子刘秀、小儿子刘锦。后来,当了警察日益繁忙的刘锦不见了,陪伴在娘身旁的只有大儿子刘秀。那剪影一高一矮,一个笔直高挺,一个逐渐弯曲。时至今日,笔挺挺的身影依旧,那个日益弯曲的身影似乎已经弯曲到最大限度了。爆炸发生之前,用耳朵感受江水的娘,正在凝神倾听,仿佛那滔滔江水中有来自老伴儿的声音……
1960年3月,铁人王进喜打井时突然发生井喷,当时没有压井用的重晶石粉,王进喜决定用水泥代替。因为没有搅拌机,王进喜带头跳进泥浆池里用身体搅拌。刘秀的爷爷是跟着王进喜跳下去的工人之一。爷爷跳下去,他那年轻的儿子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们一起制伏了井喷。
爷爷和王进喜的合影,始终悬挂在那个干打垒土房里最醒目的位置。1960年出生的刘秀和1974年出生的刘锦,都是望着那张黑白照片长大的。王进喜和爷爷在火炕上喝白酒,咕咚咕咚就像喝凉白开。要是下酒菜里有点儿肉片,王进喜总会夹给眼前那个蹦来跳去的名字叫刘秀的小男孩儿。
提起爷爷那一代人,刘秀和刘锦都很纳闷儿,每天都在喝玉米粥吃咸菜的爷爷们,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钻地挖油井,而且是年复一年?爹的身子骨反而赶不上爷爷们健壮,那次用身体搅拌水泥的经历之后,身子伤得不轻,不久就调到了油田保卫部门,和工友董和平结伴,终日巡逻保护石油管线。
上世纪七十年代,巡逻石油管线是很轻松又很光荣的工作。一瘸一拐的董和平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身体残疾,不能生育。两个人在密布的磕头机中迎着阳光行走,他们觉得可以这样和石油管线一起慢慢变老。刘秀的爹向董和平许诺:“如果我再有个孩子,就送你……”
第二个儿子刘锦来到世间,刘秀爹果真要将孩子过继给了董和平。娘舍不得,爹说:“和平也不是外人,况且是为了国家绝了后。和平亏不了咱儿子。以后,咱俩可以再生。”
娘还是舍不得:“又不是小猫小狗,说生就生。”
爹执意要送,娘拗不过爹。
董和平说:“原本就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即使真的要了这孩子,他也姓刘。”
娘听了这话宽慰多了,于是同意了。既然刘锦还姓刘,而享受过天伦之乐的董和平更加喜欢孩子,所以几年后他又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董双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巡逻石油管线不再那么轻松,因为已经有了“油耗子”。而且油耗子越来越多,就像依附在石油管道和油井上的老鼠,爹和工友董和平也成了众多油耗子们报复的目标。爹,是这个油田历史上,为保护石油牺牲的第一个专职保卫人员。刘锦养父董和平的人生也彻底变了。走过战争年代炮火硝烟的他,目睹老友牺牲的那个夜晚过后,他的精神失常了。
刘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啊,好在,给我留了一个爹……”
刘秀哭着对刘锦说:“弟啊,我就那么一个爹,却没有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王进喜那年去北京看病再也没有回来。油耗子越来越多,爷爷百思不得其解,爷爷经常看着他和王进喜的合影背着手踱步、叹息。令爷爷更加悲愤交加的是,在那个漆黑的暴风雪之夜,爹和一伙偷油贼鏖战,鲜血染红了白雪。爹被偷油贼投进了冰窟窿……爹在冰雪消融后浮出水面,他的面色和白雪一样白。记得那一年,母子三人一次次来到爹牺牲的地方抱头痛哭,爹的鲜血凝结在那里,一个冬天都是鲜红鲜红的。那种鲜红的记忆,始终深深印刻在刘秀心里。虽然没有和年幼的弟弟交流过,但他相信,经常喜欢独自发呆的弟弟,也会有这样的记忆。
成年后尽管过继给了董和平,刘锦并没有失去这个家庭给他的爱与温暖,兄弟之间的情谊反而因为距离而加深。
生命里最为悲伤的日子,刘秀和刘锦始终被爷爷温暖的胸膛笼罩着,爷爷那双有力的大手虽然粗糙,却同样炙热有温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陪着两个孙子。爷爷去世前一个月——那时的爷爷已经卧床不起,刘秀和刘锦曾经轮流和他掰手腕,却谁也掰不过他。那种力道,永久存留在刘秀和刘锦心底深处。
爹娘早有约定,身后都将骨灰洒向那条江。刘秀记得,母子三人将爹的骨灰洒向江水之时,爹的骨灰是那样洁白……多年以后爷爷去世,老人的骨灰也是这样,洁白得就像深冬里的雪。后来刘秀知道,并不是所有人的骨灰都是洁白的,有些人的骨灰的确是黑色的……
董和平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年老体弱,长期休病假和去外地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锦的两个娘经常见面,经常因为日子拮据偷偷抹眼泪。
刘锦和董双红从小就是破衣烂衫。刘秀这边,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笑声始终在。兄弟俩比赛做俯卧撑,比赛放屁看谁放得响,更会时常弯着胳膊,看谁的肱二头肌更大……所谓的将来,并没那么遥远。弟弟从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儿,到一名神采奕奕的大学生,身着警服站在他面前,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第一次从警校放假回家,望着弟弟身着笔挺的警装,刘秀抚摸着弟弟的警衔和徽章:“将来,你能把爹的案子破了吗?”
刘秀三十岁结婚,妻子蒋梅是采油二厂一个科级干部的女儿,却总是以高干子弟自居。他们的儿子刘翔出生后的那几个月,刘锦放学后经常跑过来给侄儿洗尿布。可惜,那段温暖时光的热度,很快因为蒋梅的薄情而散去了。
“你有钱吗?你家太穷啦……”嫂子蒋梅总是冷嘲热讽,“你两个家都不如别人一个家,你家要是有钱,我就能帮你调到公安局里最好的部门……”
委屈,刘锦始终没和哥哥讲过。多年之后,侄儿刘翔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有所成,却不想回国发展。刘秀说:“你是石油工人的后代,必须给我滚回来。”可刘秀的话再狠也不管用,没想到刘锦一个电话,轻松就把侄儿召回来了。刘锦说:“孩子,叔叔没白给你洗尿布……”
为了贴补家用,刘秀不值班休息的时候,就骑着爷爷留下的三轮车,背着家里那杆老秤,迎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外出卖刀鱼。刘秀人帅秤足,街头巷尾的老头儿老太太家庭主妇都喜欢买刘秀的刀鱼。可有时,一秤盘子刀鱼刚要称,城管冒出来了。
刘秀体力超棒,他骑着三轮车疯狂逃跑的速度,可以甩掉城市里所有城管的追逐。但老公做小买卖,却让蒋梅无法忍受。一个黑夜,蒋梅看到满身雪花的丈夫归来,直接把他的秤杆撅断了:“丢人现眼!”
刘秀在骂声中逐渐清醒。他和刘锦商量。商量的时候,兄弟俩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外边下着鹅毛大雪,最后一杯酒相碰,刘秀做了一个决定:离!
离婚后,刘秀辞职了,他从倒卖油井旁边落地油的小生意干起,从给油田各个企业一砖一瓦的体力活干起,直到后来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
许多年来,刘秀遇到过太多的脸谱。刘秀发现,太多的脸谱背后都隐藏着一颗黑色的心。狄氏兄弟把枪口对准刘秀的一刹那,刘秀脑海中突然一闪念:这帮小子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刘秀与弟弟刘锦,继承了老一代油田工人的基因。两个人都像油井一样结实、牢靠。若干年后的这个初春,冰雪初融的时候,刘秀陪着母亲在江边。化工厂那边爆炸的消息传来,蘑菇云升起,烈焰红黄夹杂……
狄老大打来电话,威胁刘秀说日后要么一比高低,要么和谐共处,他们的原油,他的化工厂不能不收。刘秀的回答抑扬顿挫:“人啊,就怕自不量力。我会在今年冬天看到你们兄弟的骨灰。你们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市局新局长隆子洲即将上任之前,常务副局长鲁奎主持了一次特殊会议。这次会议,却是刘秀召集的。隆子洲后来谴责这个会议的时候,鲁奎说那并不是一次会议,而是一次省厅与市局刑侦专家共同接待群众上访的行为。
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领导柳家胜,市公安局领导鲁奎、张克平,市局刑警支队长刘向东四人围坐在会议桌一角。柳家胜说:“这帮王八羔子不知深浅。对于打击盗窃国家原油案件,省厅新到任的文厅长已经连续批示十一次了,我们是不是得出点儿彩啊?”
鲁奎说:“没错,狄氏兄弟称霸一方,民怨很大,我觉得涉黑是一定的。”
张克平说:“秀才集团是市里重点保护企业,企业有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一次高效率的打黑行动轰轰烈烈开始了,狄氏兄弟刚刚想立棍儿就被撅了。
刘翔实验室里,刘秀召集手下议事。这个城市里,只有最核心的朋友才知道刘锦是刘秀的弟弟,而知道刘翔是刘秀独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同各类油耗子缠斗二十多年,刘秀早已做好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措施。
“咱们油田这点儿油啊,产量逐渐下降,越来越精贵,是谁想偷就偷的吗?狄氏兄弟以为他们是谁?今天我再告诉大家一个特殊情况。全世界每个油田的石油,成分都是有细微不同的,我们这个油田的石油成分最为特殊。你们都知道,我们企业里多了一位麻省理工学院材料专业的高才生,他现在已经在咱们这儿的石油里提取出了一种特殊元素。这种元素加入导弹或飞机涂料当中,会大大增强隐身效果,什么萨德系统之类的全失效……我这么说,大家都明白了吧?我们的企业将在两年之内上市,前景不用我说。谁要是偷了原油暗地里谋利,别怪我刘秀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