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一次性塑胶手套带着些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眼角平静又淡定地舒展开来，双眸满是细致谨慎，口罩掩映下看不出情绪，只有手中的化妆刷熟稔地蘸着肉色油彩扫过逝者面部松弛的肌肉。
那是曾经约瑟夫所熟悉的卡尔。
他在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柔和，抱着满腔尊敬的态度，卡尔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平时话也很少，但在这种时候却声音低低地告知逝者“现在给您整理头发”“接下来要为您换衣服”。
单方面的温柔，却从始至终没有应答。
唇瓣描上稍淡的玫瑰茜红，双颊被染得渐渐渡上血色，仿佛重新焕发了生命的光彩。
卡尔从来不笑，工作外也是。
偶尔有什么事情让内心愉悦，他也尽量地把那份小小的欣喜压下去，仿佛这种心情像是对什么不礼貌似的。
约瑟夫向来理解他的虔诚与执着，就像自己对于摄影一样。
有时他无意间在某个巧合下瞥到卡尔工作的背影，独自站在化妆台前，身上类似防尘长衫的半透明工作服很宽松，衣角时不时被风撩起，向上毫无章法地轻轻翻折几次然后又落下。
太单薄了。
约瑟夫望着卡尔锌灰偏银的发色，似乎又能想起他的双眸，也是一样的黯淡无光，像是从来无法看清活物的倒影。
——除了约瑟夫。
——他拥有他。
他会在卡尔工作后长时间清洁一遍又一遍时，从背后环腰抱住他；会在对方僵硬地推开自己时，将抵在卡尔肩上的下巴施加压力并告诉他“不脏”；还会在空暇时间盯着卡尔有些胆怯的双眸，轻笑着用手指抚摸描摹过他的眼角。
他们还可以做很多事。
——只要时间允许的话。
01.
从商店里回来已经不早了，约瑟夫打开屋内的灯，将晾了一整天的阴暗空荡稍微驱散了些，手中的塑料袋里东西不多，日用品似乎也没什么需要的，大概就是这几天勉强能够饱腹的食物——不是因为没钱，是他懒得买。
将一股脑方便类食品倒在橱柜里，他没有心思去想自己买过什么，也不在意自己今晚要吃什么，最后他的手被一个不起眼的东西硌到了。
他低头，是一罐小小的粗粮饼干。
说实在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好吃，麸皮纤维粗，口感很糙，有时油脂还会偏高。
但卡尔喜欢。
约瑟夫将那罐饼干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打算给卡尔送过去。
他不在。
那就放到他们的卧室里好了。
约瑟夫有些无奈地耸耸肩，然后起身向卧室走去，屋子里静得连他的脚步声都格外清晰，他想着——希望卡尔能在饼干过期之前回来。
他打开柜子，发现里面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罐饼干了。他笑了笑，那些似乎都是自己买的吧？
无所谓了。
约瑟夫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但又懒得再走出房间了，看了看时间，七点过半，外面的夜色刚刚喧嚣起来。
那就睡觉吧。
七月末的风还真是冷得厉害。
他把窗户关好，翻身上了床，又怕半夜门口的风会变大，干脆把自己和卡尔的枕头换个位，睡在外面，免得让卡尔着凉。
他伸出手拍了拍空荡荡的枕畔，闭上眼睛，声音轻轻的，
“晚安。”
02.
约瑟夫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但他看见了卡尔。
他坐在那边陌生的床沿上，像平时一样静静地低着头，手里是那罐低糖的饼干，时不时还会眨着眼睛看看罐身上标示的原料。
约瑟夫有些恍惚，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了，皱起眉盯着卡尔，不知是该为久别重逢而感到惊喜，还是该为突然间的不真实而感到疑惑。
但他就那样陪着他。
两个人保持着缄默，卡尔始终把目光停留在饼干上。
约瑟夫伸出手，终于忍不住将卡尔揽进怀里，那种依旧温热的熟悉感不知道让他惦念了多久。
卡尔也抬起头，望了对方一会儿，就把饼干罐举到他面前，声音和以前一样又小又低，
“要吃点吗？”
约瑟夫的手指在他小臂上轻轻摩挲着，又将嘴角扬了扬，语调是久违的温柔，
“要。”
卡尔似是“嗯”了一声以作应答，但对方并没有伸出手去拿起饼干的意思，就有些奇怪地再度抬起头。
他看着约瑟夫眼角有些泛红，却依旧是笑着的，
“你喂我。”
卡尔迟疑地愣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用自己的手去喂他饼干。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故意将下唇在自己的食指指尖上轻轻一蹭。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
约瑟夫不想去细究任何事，他早就对卡尔的事放弃思考了。
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
手臂的力道忽然紧了紧，像是要把卡尔永远箍在自己怀里那样，声音中努力抑制住担忧与长久以来积压的失落，
“我给你买了一柜子的饼干，等你吃完再走好不好？”
03.
“你要去工作吗？”
约瑟夫正在整理着衣柜，明明余光里能察觉到对方在自己身旁，却总是忍不住隔几秒就回过头来确认，怕什么东西会让对方再度消失。
卡尔竟然有些反常地回道，
“不，我今天陪着你。”
只是......今天吗？约瑟夫生怕再想得深些，立刻抓住不同的关注点，笑了笑，
“好啊。”
一天的时间不长不短，但他总归是得干点儿什么。
他想起了自己最擅长的那件事儿，
“我给你拍张照吧？”
对，拍张照，哪怕以后卡尔消失了，也还能有些留念什么的。
约瑟夫整理衣物的手忽然停滞下来，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太对，他可不想那种事再发生。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压抑和寂静。
很久后卡尔不知是出于漫不经心，还是出于小心翼翼，语速极慢地问，
“你上次给我拍照，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差点使约瑟夫陷入回忆，他的笑容僵了僵，
“几年前。”
声音中藏着些不容深思的慌乱和恐惧，当时他给卡尔拍照，是因为......
他不愿再想了。
他将手中叠得整洁的衣服一把甩进衣柜，哐地关上衣柜门，手撑在边框上，深深地呼吸着。
“卡尔，”
对方没有回应他，只是将不解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握着罐子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约瑟夫的声音也慢慢放小，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甚至有些讽刺。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酸涩，
“我想你了。”
04.
伊索·卡尔不怎么喜欢阳光。
但他喜欢约瑟夫。
上午的太阳即使在户外也不算刺眼，柔和温暖地倾洒了一身，约瑟夫总是希望他们能够一起走到阳光下，好像那样明亮的鲜艳色彩就能填补某种黑白图片。
暖洋洋的感觉让呼吸都变得舒缓了几分，卡尔不愿再走远些，就伏在石桌上望着身侧的约瑟夫。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那记忆中锌灰色的头发，触感还是一样的软，手指陷入发间还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卡尔似乎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尽管转瞬即逝，但残留的笑意在眸中还未来得及消散，瞳孔甚至因为这样而明亮了几分。
约瑟夫心中有些极微的讶异，但他希望对方能够这样笑，且只是对自己才会有的举动。
「我想吻你。」
他这样对卡尔说。
眸中是与任何时候相同的平静。
卡尔还是没有回答他。
夏天的阳光灿烂得太美好，风像静止了一般，流速连云都吹不动。
一个生涩的吻最终只是落在眉心。
这样就足够了。
卡尔也同样平静地望着他，就像是在问他要不要吃饼干那样淡然。
他在桌底轻轻握住卡尔的手，希望能一起度过以后的无数个立秋。
05.
他醒来时才五点多，最近作息紊乱一般是熬夜到很晚，像昨天那样八点不到就睡觉，今天早上自然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他觉得这一觉睡得太久了，头疼得厉害。
他重重地揉着太阳穴，在一片模糊之中瞟到桌子上有些积灰的黑白照片，上面的人是......卡尔。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枕头。
——那里早就冰冷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