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陈家子墨—第一季—刀剑枕梦
10341700000051

第51章 龙灯花鼓夜

日子是数九图上的朱砂,一笔点下,一瓣描红,一天就过去了。几笔点过,涂红一朵,一九就过去了。

这一个多月里,陈玉林晒黑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但是变化更大的,是以前那个干干巴巴的,又黑又瘦的小仆人,现在成了小少爷的那个陈灼。

在第一次见过陈阿爸那天晚上,就有院子里的下人给他准备了一大木桶的热水请他沐浴。他以前哪享受过这种待遇,搁陈家庄,春夏都去小河里逮虾摸鱼顺便洗个澡;秋冬天冷了,也就接盆热水擦擦身子。所以当他坐进热水桶里之后,浑身的毛孔都在不停地伸着懒腰,一股股细密的暖流钻进肉里,钻进血脉里,钻到骨头缝里,钻到心窝里。

可就在他要舒服得睡着的那一刻,就在满屋子氤氲的腾腾热气包裹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哭了。

泪水静静地淌下,顺着稚嫩的脸颊,消瘦的下颚,细长的脖颈,分明的锁骨,流进比眼泪还热的水里。

抹干眼泪,扯过长长的棉巾裹住身子,出门看到有下人捧着崭新的寝衣时十分地不好意思,一边鞠躬一边谢谢尴尴尬尬地穿上。但是他的不好意思,这才刚开始——在有人为他铺床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早上替他端水擦脸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喊他少爷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为他拉开椅子的时候不好意思,在有人给他准备碗筷添饭倒茶的时候不好意思……

在他渐渐地好意思了之后,在跟着陈玉林认了几个字之后,一天早上吃过饭,发现一直没有露面的黑衣剑士戎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屋子里。

“把衣服脱了。”戎旌叉着腿坐在床上,抱着胳膊,腰板挺直,剑放一旁。

“啊?”陈灼一愣,想等着戎旌接着说话,却只看见他锋利的眉毛不耐烦地皱了起来。连忙解开棉袍,叠了两下放在茶水桌旁的圆凳上。

“继续。”戎旌的语气比屋外干枯的树枝还冷。

陈灼抿了抿嘴,一咬牙,把上衣胡乱地扒拉下去。屋里烧着一炉子银碳,倒也不冷。

“过来。”戎旌坐得像一尊神像。

陈灼迈着小步子,走到床塌下,迎着对面审视的目光,像集市上被挑选的马匹,他不知道要不要咧开嘴让戎旌看看自己雪白整齐的牙齿。“戎大哥……”

戎旌不应,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啪啪两下,不轻不重地点中他左胸、右胸两处膺窗穴。接着又是胸下左右两根肋骨处的期门穴。

陈灼先是觉得上身一阵酥麻,而后竟一口气喘不上来。这还没完,接着,他的小腹就被轻轻拍了一掌,正拍在气海上。

他整个人哗地一声倒飞出去,就在要撞上墙之前,戎旌不知怎样地出现在了他身后,一只手止住了他。

“从明天开始,来后院跟我练武。”戎旌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从那天开始,陈灼起的比鸡早,睡得比露迟。开始的几天,还得空去找陈玉林聊天,在背后说些戎旌的碎话。后来不知为何被那人听到,加大了训练量,晚上结束什么也不想干拖着快要散架了的骨头死狗一样瘫在床上,第二天又不得不哭着爬起来。训练的多了,吃得也多,身子骨长得就比陈玉林快了许多。进了腊月,已经略有健硕的模样了。

这夜,陈灼几乎是趴着从后院回到了屋子里,冲着服伺他的人摇摇头,表示不想洗澡了。

“明天。”戎旌站在他门口说道。

都不管他说什么,陈灼先打了个哆嗦,然后转头看去,哀求地哼哼着:“戎大哥……”

戎旌冰冷的双眸在月下闪过清亮的光,“明天除夕,休息一天。”然后也不在意陈灼的反应,自顾自地走了。

“阿林,你说,我一年是不是只有今这一天不用练功啊。”除夕这日,陈灼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跟桌上的陈玉林说话。

“噗,”陈玉林放下碗箸,接过温热的帕子擦了擦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还去求过戎大哥想学武,但是戎大哥不同意,说我没有天赋……”

“啊?”陈灼看见陈玉林失落的神情,觉得自己得安慰他一下,“没事,我学就行了,你负责看书,以后我保护你!”

陈玉林低下头,放开茶杯,摸摸自己的脸,奇怪。

“哎?你今天是不是也不用去学堂?”陈灼扣着桌子问。

“啊?”陈玉林抬头迎上他炯炯的双眼,像一只摇尾巴的大狼狗,“嗯,阿爸也给我放了假。”

“嗷!难得的机会,咋俩干点啥啊!只是可惜还不让出这围墙……”陈灼又激动又遗憾,转头盯着窗外。院子外面有荷塘,再外面是半高的围墙,围墙外面是森森竹林,是不让去的地方。

陈玉林沉吟道:“大家都在为迎新岁做准备,可是烧火做饭,洒扫除灰的活我们俩也插不上手……不如……”

“我可以杀猪!”陈灼插嘴道。

“噗。”陈玉林的半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得了吧你,上次你杀只鸡,人家头都没了还在院子里跑了半晌午呢……后来还是小倩姐逮住了吧。”

“是的呢。”窗下一正在给窗棂上油的女仕转过头来应道,“不过灼少爷的刀,也挺快的呢。”她穿了一身葱绿的衣裳,声音也清爽,年纪似乎比他俩只大一两岁。

陈灼咬着牙,腮帮子鼓鼓,能看见凸起的肌肉。

“过年要挂高灯,不如我们做一些花灯吧?”陈玉林提议。

“我可不会画画啊!”陈灼连忙摆手,他是顶不耐烦摆弄笔墨的,让他写个字,他能拿毛笔当大刀耍。

“才不要你画画呢,等过中元节再请你提笔叭。”陈玉林轻轻笑着说。

“为什么是中元节?”陈灼不解地问道。

陈玉林只笑,却不答。

之前被称作小倩姐的那个女仕憋不住笑,“许是写些鬼画符辟邪呢~”

陈灼瞪她一眼,又觉得在陈玉林年前暴了短,有些害臊,站起了身往外走,“你们笑吧,我练功去了!”

“别走。”陈玉林下意识地伸手,恰好抓住他的手腕,传来肌肉的温热和脉搏有力的跳动。“你可以负责削一些木条……我来画灯上的图案……”

“嘿嘿。”陈灼笑着弯腰俯视着陈玉林。

不知是因为屋子里炉火太旺,还是因为陈灼的呼气敷到了脸上,陈玉林觉得心里燥热得烦闷,连忙站起身,“小倩姐,麻烦你准备一下东西,跟我们一起做灯玩叭。”

“好的呢~”

爆竹声中,北斗当空,元宵冒出的腾腾热气,在空中结成细小的霜花。

明早拜年,今夜守岁。

外面兵荒马乱,王朝更迭,竹林中这几亩地的庄园,像琉璃灯里的火苗,安稳,蓬勃,恬静。

“阿灼,花灯的纸面上要写一句话的。”

“嗯……吃好喝好?”

“额,一般都写些诗词的……”

“我读书少……有了,之前听你念过一句——洞房花烛夜,仗剑走天涯?”

“哈?都洞房花烛夜了为什么还要走天涯……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陈灼张开手臂朝陈玉林扑过去,“咋俩洞房一下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陈玉林别过脸,伸手用力把他推开,“别闹,诗里说的是龙灯花鼓夜。”

“好好好,那就它啦,”陈灼自己嘟囔两遍,“仗剑走天涯,多帅!”

陈玉林坐下,提笔,在砚台壁上沥了沥笔锋,“好,那我帮你写。”

“那你写什么?”陈灼凑过来,看着他写字,问道。

陈玉林拿起第二个灯笼,“愿身能似月亭亭……”轻轻念了出来,递给了他。

“什么意思?你要奔月么?”陈灼一边笑,一边踩着桌子把两个人的等挂上房梁。

陈玉林抬头看他,烛火宫灯下,那张熟悉的脸庞格外温柔。

那首诗,还有后半句的。他心里默默想着。

……

祠堂旁的书房,陈阿爸盘坐在紫气东来长案后,笼着手,低头凝视着面前巴掌大的一方信笺,“他当真是等不及了。”

“说是自立的……”说话之人,是院子里的管家,此时垂着手,站在一边。“可小明王尚在,此举未免惹人口舌,就算功成,日后诗书怕也落不得干净。”

陈阿爸轻笑着摇头,“大权在握时,皆是歌功颂德,想说个不字也说不出去。”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张写了“朱元璋即吴王位”的纸烧掉。“对了,你有没有听附近的小孩子们唱的新谣?”

“您说的是那一首——富汉莫起楼,穷汉莫起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么?”

陈阿爸点点头,苦笑道,“恐怕又是伯温那孩子整的。”

管家也跟着小声地笑了出来。

“对了,定边呢?”陈阿爸又问。

“还在找。”管家知道这是件必要的事,肃整起神情。

“嗯……找到了,就让他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