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笙嫁给了开电力机厂的时春生。住在小王家巷,房屋后门离南北朝向的皮市街顶北头的娘家很近,几乎是门挨门。
时家很富有。厂里采用的是先进的电力机器织造,效率比原先龚家用的人力织机高,质量也好,所以更能挣钱。而经过大災大难后的龚家,已无人打理生意,工场倒闭,经济拮据,家境每况日下。
罗梅本来手中还有点钱,陆续被姜春以各种名义要走。譬如说大儿子鸿运要跟人学做生意,要拜师、要开小店买原材料、要投资金融之类……说得急迫得很,前景又是如此之好,如不给钱,难逢的机会就会丧失掉一样。
姜春又说鸿程和鸿升学校要什么什么钱,为培养他们,要花钱去国学大师那里学六艺……其实都是她编造的。
姜春吃准罗梅,知道她振兴龚家的希望都落到三个孙子身上。只要孙子要用钱,她会毫不犹地掏出来。
开始,罗梅半信半疑,希望自己的钱能给三个孙儿的前程铺路。后来,见姜春和鸿运毫无动静,再也不提拿这些钱去做的事,鸿运还是原来的鸿运,而鸿程、鸿升也没有去拜师,知道被姜春骗了,所有的钱都进了姜春的腰包。
罗梅出于无奈只好自己宽心,想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得开、心放下就是了。
她是虔诚的佛教徒,本性善良。现在老了,一直手拿佛珠,念着阿弥陀佛。
姜春对他不好,她会想,姜春是个寡婦,时局动荡,生活艰难,是环境不好使姜春心境不好、脾气暴躁,她就一切原谅了。
她为一时冲动打了龚忆的怀孕拼婦林楠,引发两条人命而深深后悔,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她相信迷信,认为龚家家破人亡和今天落到此地步,全是林楠对她的报应。
她每天必做的功课是念几十遍《般若心经》、《礼佛大忏悔文》、巜大悲咒》和《解结咒》等。还为林楠及胎死腹中的小孩超度。
姜春仍不断地向她挖钱,她不停地往外掏钱,最后仅剩下二十块大洋和一点零碎铜板。
躲不过,被鸿升发现了。
那天,鸿升领着邻居家的两个小伙伴到地面铺着青砖的后天井打玻璃弹子玩。听到小孩们的声音,正在打开褐色小布袋数钱的罗梅,惊着,赶紧把钱收起,把布袋塞进壁角的暗磚机关内。这个机关只有她知道,是早年为防盗贼让匠人搞的,仅几块砖的小空间,可放些银票、少量的钱和贵重首饰。
鸿升突然闯进,想进来喝口水。
灵活,眼尖的他看见了一切,说:“好婆,你在做什么呀!”
罗梅忙摆手说:“别对人声张。”
又说:”我用不了钱,都为你们留着,逢年过节好给你们小孩发点压岁钱、红包之类,以尽长辈心意。”
鸿升点着头。罗梅不放心,千叮万嘱,不让他告诉他妈。
有一天,鸿升想买点炮杖玩,姜春不给,说:“吃饭钱都没有,还给你买这玩意。”
”这一点点钱,你都没有呀。”
“没有。”
天真的鸿升信以为真,马上脱口说:“好婆房内,镜台上安的三折玻璃背后的砖里面有钱。”
姜春大喜,三步并两步地走到罗梅屋内,笑着脸说:“听鸿升说,你还有钱藏着。你腿脚有病。走不了几步路,又去不得外边买东西,要钱作什么,还不拿出来,贴补家用。”
罗梅不肯,姜春立马变脸。二话不说,迳直去镜台后,取出了钱袋。
行动迟缓,走路巍颤颤的罗梅阻拦不住,反被推倒在地。
罗梅很生气,这些钱中还有依笙平时塞给她的一点点钱。
这次,她忍耐不住了,不再沉默。愤怒使她泼辣的个性张扬出来,跟姜春大吵了一场。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丧门星!你败光了龚家这么多的房产、家当,还骗光了我分家时所得的钱。你以为我老糊塗了,打着孩子的名义,编着谎话来骗我。”
又骂道:”你个白眼狼!真不要脸。你进了龚家门,没挣过一个铜板,没为经营出过一份力、操过一分心。你难道不知道吃的、住的、用的,都是我罗梅一生拼命挣来的吗?现在连这一点零钱你都不放过。你个畜生!”
又说:“算算你娘家也是富裕人家,你却如此贪婪和穷凶极恶。我和你一定是前世寃家!人在做,天在看。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姜春扯着大嗓门,大骂罗梅:“你个老不死的,早死早太平。你个累赘,让老娘来侍侯你,没门。”
又恶狠狠地说:“你才是丧门星!罗梅这个名字,真的包罗一大堆的倒霉。克夫克子,妨了一大家人!”
说完,揣着钱,洋洋自得地回到自己房里。
罗梅第一次听到这么说,气得浑身发抖。坐在地下嚎啕痛哭起来。
姜春想借此机会,把罗梅推出去,就让鸿升马上去时家叫依笙过来。
在姜春眼里,罗梅老了没用,而且有病,做不动了,钱也没有了。已不是当年能干、风光的龚太太。留在家里,还要多个人吃饭,还要有人照顾。
依笙急忙赶来,进屋,见罗梅坐在地上哭,知道她腿脚有病,跌倒后自已站不起来,就叫来姜春把她扶起来。
姜春对依笙说:“你老娘既然说和我是前世冤家,我往后就不管她了。你快把这个作死的'死老太婆'领你家去养吧。”
依笙冷笑一声,说:“凭什么,要我家养?”
姜春说:”你家有的是钱,还有五楼五底的房子,可以养你老娘。”
“不要搞错,那是时家。我有公婆、小叔、小姑,一大家子人,他们不要说话的呀!”
又说:“你也太算计了,和叶馨打官司把家败光,把我姆妈的油水榨干,现在要把年老有病的她推给我,你做梦吧。”
……。
两人话赶话,吵了起来。
最后,姜春见推不走罗梅,就让依笙出钱。
依笙觉得不公平,自己出嫁后,没拿到娘家一分钱,龚家分家时也没想到过她,况且还有其她姐妹,凭什么要让她一人背这个包袱,说什么也不肯出钱。
吵到最后,依笙只答应,雇个做早事阿妈,每天早上过来照应一下,看有什么要帮着做的。
看着她俩把自己推来推去,罗梅心如刀绞。
不久,姜春借口孩子大了,住不开,让罗梅挪屋。罗梅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到远端阴暗潮湿的偏房里。
罗梅的身体每况日下。随着病重,很快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但她的肚里什么都请楚。
她很聪明,现在学得很乖,为了保命,决计不再和姜春起半点争执。
总之姜春怎么虐待她都行,但最终还是过不下去。
姜春时常用刻薄的语言讥讽她。嘲笑她”落地凤凰不如鸡。”
她病在床上,无人理会,不给看病,也没有专人照顾。
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让她自生自灭。
病重时,自已爬不起来,要喝口水没人给倒。
依笙自从和姜春大吵后,怕惹麻烦,来看她次数少了。
其她女儿,依琴虽最孝顺,因为人还在上海无法照顾她。依笛和依筝虽然嫁在苏州,家中都有烦恼事,只能隔些天来问侯一次
浑身疼痛的罗梅躺在床上,回忆着自己的如梦人生:以前和龚忆艰辛创业,苦中有乐的情景;夫妻恩爱,儿女围绕身边,合家欢乐的情景;家业兴旺发达的情景……
再往后尽是悲伤,想到龚忆及两个儿子之死潸然泪下。想到两个儿媳打房产官司,把家败光,恨由心生……
罗梅每天在身体和心灵的痛苦中挣扎,悲痛欲绝。
清明节快到了,她想起姑苏一年一度时令佳肴醬汁肉,陆稿荐的最好,浓油赤酱、香甜软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她想再吃一次。
姜春让鸿升帮她到后院抬只青釉小水缸。
躺在床上的罗梅,听到鸿升的脚步声,把他喊进屋,求他说:“你去跟你姆妈说,好婆病重,自知活不久了,想走前吃块醬计肉解馋。”
这些话被隔着窗棂,站在院子里的姜春听见了。
她圆瞪着眼,叉着腰。轻蔑地把嘴扁了扁,用无锡话劈头盖脸骂过来。
罗梅吓得对鸿升连连摆手,嚅嚅地说:“不要了,不要了。”
那天天黑后,姜春右手拿着燃着灯草芯的小油盏头,弯弯曲曲地绕过天井和过道,到后院偏房去给罗梅点灯。
推开虚掩的房门,跨过门槛。跳动的灯光只有豆子那么大,她几乎在黑喑中前行。突然脚下被凳子一绊,差点摔倒。她猛然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了恐佈的一幕:罗梅披散着头发,舌头长长地吐出嘴外。身子因上吊踩的凳子被姜春踢翻而晃动。
罗梅吊死在老式床上用来挂蚊帐的木架子上,景象惨不忍睹。
姜春”啊”的尖叫一声,顿觉魂飞魄散。失手把油盏头哐的一声掉到地下,托盘摔成八掰。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她的舌头都大了。大喊“不、不、不好了,出人命了。”
罗梅就这样以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已的生命。
噩耗报到上海,依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悲恸大哭。
“姆妈,你怎么能这样绝情地抛下我们,撒手人寰!“
”再过两个月,蓉芬学校一放假,我们就要搬到苏州去,你怎么等不到女儿回家照应你。你好命苦呀!”
多年前,鸿升被叶馨退回家后,幼小的心灵就有了阴影。
他目睹了家里坐吃山空,大小两房互斗,家庭衰败的全过程。当时人小不懂事,长大后知道就里后,心里一直记恨母亲,甚至不愿意跟家里有任何来往。
这次因他无意中嘴快,脱口说出好婆藏钱的事,引发了婆媳和姑嫂大战,他深感后悔,自责不已。加上好婆的非正常死亡,使他深受刺激。
他是个聪明、活泼的好孩子,很有艺术天斌。可惜当时家里变穷,母亲姜春,一字不识,还愚蠢不堪,只会溺爱孩子,不知道教育和培养孩子,使他早早失学。祖母罗梅虽然知道文化重要,还拿出自己的钱来,想培养他们。但她做不了姜春的主,钱被姜春藏起来,没花在几个孩子身上。
鸿升长大后被送到上海一家大照相馆学生意。虽然老板对他很好,但他看到别人家都好,自己家不好,总是不能释怀。
他后悔当初年幼无知,没抓住过继给叶馨的机会。如果当时好好学习,被叶馨培养,凭自己的聪明,早已留洋学成,可有番事业。
他心强命不强。在反复后悔和自责中,最后得了抑郁病。
快解放时,老板把店搬到了香港,也把他带去了。
后来据说他因心情不好而影响到身体健康。
最后病得厉害,年轻轻的在香港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