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旧城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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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寄人‘’墙‘’下与另类小学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依琴全家从灯红酒绿,繁华喧嚣的十里洋场上海来到自然、宁静的苏州古城。

姑苏,美不胜收。就象历史上吴宫里的西施,淡妝浓抹总相宜。

宽广的水域,便利的交通。

太湖、阳澄湖、金鸡湖……象一颗颗闪光的明珠,点缀在大地上。

京杭大运河、胥江、护城河……纵横交错地”织成”江南水网。

远处有灵岩山、天平山、穹窿山……

有数不清的小桥流水和藏在小巷深处的园林,如拙政园、獅子林、留园……

有几千年的历史和说不完的文人雅士故事。

有丰富的物产和巧夺天工的工艺品……

钟灵毓秀,地杰人灵。

这一切组成了“苏州。”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大街小巷,依琴回到了故乡。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亲人们的相继离去,使她觉得人生如梦。

依琴到苏州后,直接去小王家巷找依笙。

本来依琴是准备到苏州后,自己去租民房住。

因为依笙曾经给依琴捎过话,让他们来苏州后住到她家里。

依琴想:“到底是亲姐姐,有手足之情。虽然父母和哥哥们不在了,娘家靠不上。但能跟姐姐住在一起多好,有个照应。”就欣然答应。

依笙明明知道依琴家的穷苦,一见面,就酸溜溜地说:“你们是从上海大城市来的,我们这儿是小地方。我家开的是小厂,不能跟你们有名的吴家富商比。你是堂堂的长房大少奶奶,来这儿是委曲大驾了……”

那时,人们眼浅,能到上海去住就跟出国一样。

依琴听到挖苦的活,心象被刀在扎。但表面淡定地听着,没说什么。

庆官人小却懂事,知道在讽刺。心想:”娘姨妹妹怎么能这样,倒象是以前的嫉妒,现在发泄出来。”

依琴想:”我从不惹事,又没得罪过姐姐。她就是这样的人。由她说去吧,不理会就是了。”

依笙家房子很大。前门对着皮市街,后门在小王家巷。

后门一进来的院子里,是个天井。对着大门有个紫萝藤凉棚。穿过它,是三楼三底的房子,都租给了別人。

再前面,是自住的房子,很宽裕,有不少空房。她家的人都从前门进出。

依笙领着依琴走出石库门”后门。

指着小巷里,”照墙”壁后面,搭建的两间又小、又矮、又破的房子,说:”你们在这儿安顿吧。”

路对面的石库门里,也是她家的房子。为了照顾好儿媳贝妮(苏州望族贝家的女儿),主动让儿媳的娘家人来住。房子又大、又好。

此照墙是跟对面房子配套的。

依琴没料到会这样。

要说住在她”家里”,不如确切地说,是住在她”家外。”

依琴想:“我们就象在外看门的一样。”

照墙旁边,左右没几步路远,有两棵大树,和照墙一起,如三道屏风挡住了阳光和通风。背后一棵石榴树。

住在这儿,就象住在”阴山”背后。

碍于情面和守信,依琴只好住下。半句怨言都没有。

既来之,则安之。

依琴靠着在家”调经线”来挣钱养活全家。她熟悉”调经”的技术。她娘家原本开的是织锦工场,要用到此方法对织线作前处理。

在没”调经线”活计时,她”女红”好,帮人做针线活挣钱。

她没钱坐”黄包车”。接送“生活”都靠一双半大的”小脚”,颠簸在苏州的弹石子(鹅卵石舖的)路上,手中还要拿上经线或加工的衣服包等重物。

高低不平的路碾得”小脚”直痛。

光这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她每天要在風雨中走无数遍。因为除了做工需要外,还要买菜、购物、打井水、河滩头洗衣…

近四十岁年纪了,里里外外,全副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

高亲娘回苏州后,阿六就把她接回乡下家里。

高亲娘不能再帮助依琴支撑这个家,不能一起照顾心安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依琴白天、黑夜不停地忙着。晩上在油灯下做活到深夜。通宵达旦是常事。

搭建的屋顶隔热差。夏天,骄阳直射下来,房间里闷热异常。潮湿的地面上湿气上来,人就象在蒸笼里蒸。

依琴做工时,边上放上两桶刚打上来的井水降温。脸上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就用搭在木桶把手上的湿毛巾擦一下。

心安热得心躁,无法坐着安静看书。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胡言乱浯。

不时站起来,搓着双手。

依琴抬头问:“心安怎么啦?”

心安说:“大娘娘,热。‘’

依琴用冷毛巾给他敷在额头。赶紧去门外井栏边,把放在网线袋里,浸在井水里致冷的西瓜拉上来。切开给心安降温。

南方的雨水多,到了雨季,小房的地面没有一处是干的。

到了冬天和早春,最阴冷,人没处躲没处藏。

没地方取暖的孩子们冷得发抖,白天就钻到被子里。手脚上都长出冻疮。

依琴得了中耳炎,流脓,没钱治,留下听力不好的后遗症。

只一心读书,不问家事的蓉芬还以为房子是娘姨妺妹让她家”白住”的,对娘姨妹妹心存感激。

庆官在家时间多,看到娘姨妹妹的女儿欢欢,每个月拿着帐本来他家收房租。依琴照依笙定的价,给欢欢两块银元。欢欢收后放到挂在身上的金黄色钱袋里,然后在帐本上依琴的名下记上一笔。

”这么破旧的房子,居然每月要二块银洋钿的天价,娘姨妹妹心太黑了吧。她家那么有钱。我家这么困难,还是亲戚,钱怎么拿得进。”

“娘姨妹妹太吝啬。家里有的是空房,却宁可空着,也不让我们住,哪有半点人情味。”庆官这么想。

庆官气愤不已,但不能发作。他有教养,也孝顺,一切只能听从母亲的。母亲不说的,他也不能说。

依琴完全可以搬走。她知道,市面上用比此少的钱,可以租到又大又好的房子。但她没这样做,她宁肯自己吃亏,不要断了亲戚。

此事,从不搬弄是非的依琴,一生未对人讲过,也不在家议论。

蓉芬在八十多年后,在庆官九十大寿家宴上,从庆官回忆家史时,方知还有每月收两元银元房租的事,

依琴觉得住在这两间破房里,不是丟她的脸,而是丟依笙的脸。依笙会被众人责骂。所以她替依笙着想,从不向邻居们说“她们是姐妹”。

街坊都以为依琴是外来打苦工的租房客。

依琴和邻居们关系很好。当她外出时,邻居会帮她照看美芬。到吃饭时间,会进屋给心安盛碗饭,让他吃。

依琴做好事无数,她是笃信佛教的,广做善事、广结善缘。

谁家有婚丧大事,她主动去帮忙。

谁家翻被子,需要她,她就去。

她替孤寡老人拆洗、缝制被子,缝补衣服,带买东西……都是分文不取。

她一直记着上海吴家老宅附近,城隍庙的一副对联:

为善必昌,为善不昌,必有余殃,殃尽必昌。

为恶必殃,为恶不殃,必有余昌,昌尽必殃。

她跟那时代不少迷信的人一样,相信因果报应。

小王家巷在北寺塔那里。

北寺塔位于苏州古城北面,是三国东吴时期,孙权为母亲建造的,又叫报恩寺塔,是著名的江南千年古刹之一。

蓉芬和庆官在北寺塔边上,东“西北街”上的一所小学读书。蓉芬上六年级,庆官上四年级。

每天上学,蓉芬都要路过“香烟缭绕”的“天妃娘娘宫”,她向里张望着,感到道家的清净无为和无比神秘。

就读的小学是由庙宇大殿和裙房改造成的。

蓉芬眼中,这个学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学校有学生自己管理自己的特色。

有童子军穿着统一的服装,腰间别着小洋棍,戴着白手套,打着挂在胸前的小洋鼓。生气勃勃地每日两次,准点列队巡逻。

平时由他们维持着学校的秩序,包括门卫的工作。

为加入童子军的事,蓉芬还写信给上海菊田公公的儿子陆连生讨教过。因为陆连生是在学校搞教学的。

连生的亲生父亲是做裁缝的,和菊田家住在同一条街上。因为家穷,儿子多,连生一生下来,就送给了没有子女的菊田夫妇。

蓉芬加入了童子军,梳着“铜鼓头”,齐眉的留海,短头发。爱笑的园园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晴。戴着绿领带;穿着月白色,下摆园弧的短宽袖上衣;下身是黑色短裙;穿着长统白袜,方口的鞋子。本来美丽,活泼的她,显得更可爱了。

学校有小商店,店长、售货、进货、会计等都由学生担当。设有”小钱庄”。学生自由存进小铜板,到学期结束或平时想用钱时,可随时取出。还有图书馆。这一切都锻练了学生们的自治能力。

蓉芬刚来上学没几天,就被学生们推选为图书馆馆长。认为她是从上海大城市来的,见多识广;学习好;为人大方、友善、热情;对工作认真负责。所以课间、课后,蓉芬总在这间图书馆里为同学服务。学生们可借一定数量的图书带回家看,但要求按时归回。

蓉芬驚讶,在苏州,课堂上还实行用戒尺打学生手心的惩罚教学。这在上海的学校里是绝对不允许的。

蓉芬在的六年级教室一侧的墙上,开有一个窗,隔壁是一小间让上课教师休息的地方。教师可透过小窗看到教室里学生的一举一动。

谁在教室里表现不好,或者谁的成绩不好,都会被叫到隔壁房里。让你把手心摊开、绷紧,平放到桌子的一角,老师举起红木做的实心戒尺狠狠地打下来。

她见过有个同班同学,被老师打的情景。那个老师打的吋侯还要脚一跺地、牙齿一咬紧,嘴角一抽。还没打下来,看着都害怕。

她虽然从来没有被打过手心,但也能想象到,被打时有多痛。

庆官被打过一次手心。

原因是,一清早,有孝心的他,非要替通宵赶活未睡的母亲,去给顾客送急要的调好的经线,被顾客躭搁。

不能及时赶回,只好迟到。

严格的学校制度,使庆官胆颤心惊。

正在上课的语文老师,没让他在门外罚站,也没让他在前面的墙角”立壁角。”

被允许进入课堂的他,忐忑不安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思想走神,老师上课讲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果不然,到了自修课,级任老师一脸严肃地踏进四年级教室,喊着:“吴有德,到办公室来一趟。”

庆官一惊,身子一抖擞,差点从课椅上跳起来。

他知道要挨板子了。

从来是优等生的他,感到很丟人,脸涨得通红。

定了定神,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走出教室。

等待最紧张,他感到手心在冒虚汗。

在办公室,先被老师罚跪了半个小时,然后开打。

老师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抓住他的左手,防止手心缩回。

戒尺高高举起,狠狠落下。

第一板子下来,庆官痛得不由得大叫一声。

他被打了二十板子。

老师说:“只有痛了,才能记往教训。”

看着手心皮肤渗血,手马上肿得象馒头一样,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庆官,硬是没哭。

他觉得为母亲做事而挨打,值得

在这个小学的课堂里,跟别的学校不一样的,是用红色、橙色、黄色、黑色的布条,来区别学生们的表现。

这不是贴在墙上,而是挂在绳子上。

一排排竖拉的绳子对准座位,把各人该得到的颜色布条悬挂到各人的头顶上。

红色是表现最好的,黑色最差。中间的是橙色和黄色。

蓉芬有次做错了什么,被挂了黑条。她感到这比”表现”贴在墙上,要令人难堪得多。

过一定的时间周期,根据各人的表现又重新悬挂四色布条。

站在讲台上,一眼望下去,教室里象挂满了彩旗一般,煞是有趣。

依琴家里,美芬才五岁,上面的姐姐、哥哥都在读书。

过了两年,到了上学年龄,家里的经济亦发困难,依琴硬是挤出钱来供她上学。

她人小,不懂得学文化的重要。不喜欢读书,只去了学校两天,就逃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去。

依琴知道学文化的重要。她本人没上过一天学。只是从小很爱学习,缠着让两个哥哥教会她语文和算术的。

美芬不肯去学校,依琴说服不了她,实在无法,只好依顺她。

依琴太喜欢她的孩子了。她尊重每个孩子的选择,从不强求。更不会打骂孩子,逼孩子听从她的意见。

这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

优点是尊重了孩子的天性,让孩子自由发展。

缺点是养成孩子的任性。孩子还小,不懂事,往往选择错误。

可惜美芬就这样失学了。

直到解放后,美芬进扫盲班才识了几个字,为没能上学一直后悔不已。

美芬怪蓉芬:“阿姐,那时候,你只顾自己拼命念书不管我,你怎么不把我拉进学校去。”

蓉芬叫屈道:”你忘了,你自己不肯去。那时大家不管怎么拉你去读书,也拉不动。”

美芬的兴趣是喜欢做女红、做家务,心灵手巧。

她在桂娘娘家玩了大洋娃娃,后来自己年龄大点了,还凭记忆自己缝制了一个。做得跟买来的一样好。

她的性格和脾气跟依琴一样好。

后来成了依琴做工和生活中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