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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蓉芬和欢欢 高亲娘省亲

蓉芬和欢欢是表姐妹,蓉芬比欢欢小三个月。两人是同班同学,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好玩伴。

欢欢是时家小姐,每天上学,中午回家吃饭,由黄包车接送。这是私家包车,包年的。

蓉芬是走路。吃午饭回家吃,一天从学校回家,住返两次。

蓉芬多么盼望下雨,因为说好了,下雨天她可以坐欢欢的黄包车,一起由车夫同车拉回。叧外给她也送份午饭。

欢欢家的饭菜是由专业厨师烧的,当然好吃。蓉芬最爱吃的是菜花烧塘鲤鱼、醃笃鮮、莼菜银鱼……

毌亲依琴手巧,烧的菜也好吃,只是没那么多时间。有时她为守信用,赶任务,只好凑乎着作些简便的吃。

下雨天放学后,和欢欢坐在同一辆黄包车里,听着车夫拉杆上挂着的铃档,‘’滴铃‘’、‘’滴铃‘’地发出声响。听着雨点打在车子的可折叠的顶篷和围着的油布帘子上,蓉芬心中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车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光着脚穿着草鞋,迈着双腿,飞奔向前。

这点路要是蓉芬自已走,要走很久。

一会儿,车夫喊道:”到家了。”蓉芬和欢欢从车上跳下来。

两人徑直进门,穿过紫罗棚,绕过出租屋到后面一进,花园里的花厅里。坐在八仙桌旁,做起功课来。

做完算術题,对了下答案。然后互相背书。

两人都很用功,成绩都好。蓉芬比欢欢还要好。蓉芬觉得,因为穷,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是主动要学。

欢欢说:”蓉芬妹妹,记性真好呀。课文连同标点符号都一字不差背下来了。”

蓉芬一怔,她不好意思起来,标点她是无意间漏背出来的。

她的记性实在太好,可以说是几乎过目不忘。

有个星期天上午,蓉芬正对着门外,在帮依琴整理调好的经线。

“蓉芬小姐。”一声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让蓉芬猛抬起头。她不禁高兴地跳起来。

“呀!高亲娘!”她手中的经线不觉失手跌落,她顾不上,直奔出去,扑向高亲娘的怀中。

高亲娘笑了。

”让我仔细看看你。哦,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她跟随蓉芬进屋。忙从身上卸下背篓,里面满满地装着黄鳝。两手提着的篮子和大袋中,装着水的家什里,有青鱼和活蹦乱跳的大虾,还有阳澄湖大闸蟹和水八仙特产。

“大少爷好。“”大少奶奶好。”高妈妈激动地喊着,高兴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这时的高亲娘,已经从曾经的”豪门总管”角色转身为十足的村婦。

标准的姑苏农村服饰,头上顶块青花布方巾,身上青花布衣裤,腰间还圍个青花布”饭兜。”

在方巾下,梳着用桃红色絲线扎着,盘好的团发团。一对穿在耳墜上,结婚时丈夫给的黄金金圈依旧发光。只是不见在吴家戴的一对翡翠玉镯,后来才知道,被阿六抢走了。

高妈妈自嘲说:“不认识我了吧,只好随乡入俗。”

高妈妈换了装束,人仍是那么精神,难掩脱俗的气质。

看着高亲娘,才几个月不见,黑瘦了不少,两鬓添了不少白发,依琴心中一阵难过。

依琴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请高妈妈坐到凳子上。给她倒了杯茶。

”高亲娘,你是怎么过来的?”

高亲娘说:“坐渡船后,求人搭乘进城的马车。天还没亮就出门了。这两天亲家公快不行了,所以阿六夫妻都赶回去,我才能脱身。“

接着说:”大少奶奶,我太想你们了。只是平时被阿六两口子圈着做事,看得牢牢的,不让我出来。”

坐在方桌边上的心安,知道高亲娘来了,右手放下水烟袋,站起来。亲热地喊着:“高妈妈”。他很兴奋,一直对着高亲娘笑,拍拍手,但不言语。

听到高亲娘的声音,庆官和美芬忙从里屋出来。欢欢喜喜地聚到高亲娘身边,彼此问长问短。

“来、来、来。”高亲娘娘把头上的青花布方巾拿下,包到美芬头上,给她穿上自已的青花布上衣。

对美芬来说,这件衣服就象甩袖大袍子。

“象不象农村小姑娘。”逗得美芬和大家哈哈大笑。

“美芬小姐好漂亮。蓉芬小姐也来装扮一下。”高亲娘喊道。

“顾不上呢,我在看一群大闸蟹吐泡泡。”蓉芬答道。

众人一看,蓉芬手快,已经把竹篮和大袋里的东西翻出来了。

高亲娘说:“'秋风起,蟹脚痒。'现在金秋吃蟹正当时。我选的是有金爪、金毛最好的大闸蟹。”

接着,她给孩子们讲如何三触四翻挑选大闸蟹的方法。

蓉芬试着用手指去触蟹的眼球,蟹反应迅速,吓了蓉芬一跳。而拉蟹脚的方法,因为怕蟹钳夾手,就不敢试了

庆官要试。果然一个个蟹脚用手拉后,伸缩有力,且不会缩进壳内。把蟹翻转,白肚皮向上,它会有力翻转。

孩子们高兴地说:“学会了、学会了。”

久别重逢的亲人,聚在一起。瞬间小屋充满温韾和欢乐,似乎时光又倒回到过去。

依琴拉着高亲娘的手,说:“高亲娘,好想你。只是我日日被生计所累,惭愧从未到村里看过你,只有梦里相会。别来无恙?”

高亲娘说:‘’上次从上海刚到苏州,阿六主动来接我,是以为我会给他带回积蓄,一到家见我没钱,马上翻脸,凶相毕露。骂我老不死的,不许吃闲饭。地里和水里的活,不管重话、累话样样都要做……唉,不说这些了。”

依琴说:”这只白眼狼,喂大了要吃东郭先生。他能有今天还不是全靠着你一辈子的工钱和积蓄。给他盖房、娶妻、搭船棚、建打麦埸……我们可是见证的。现在,你老了,做不动了,他还要体力上榨干你,逼你劳作。真是良心给狗吃了。”

依琴自愧不能报恩,亦无能力收留她,让她安度晚年。短暂见面的高兴,难掩心中的酸楚。强忍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高亲娘又问:”上海的大太太,二少爷一家,还有其他亲戚还好吗?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在乡下,交通的不便,村民的不识字,使一切通信都隔离。简直”断六亲”似的,半点音讯都无。另外,这次我好不容易来了,一定还要去见见四小姐和我的老东家。”

依琴说:“我们都没能去上海一回,只有亲戚稍话来,他们都好。只是婆婆身体略差些。现在晚年了,反而得带下下代小孩,做家务。以前,有你在,诸事她不用操半点心。现在她也顾不上病体了,又違着自己的性格。”

接着,依琴告诉听来的老四房一家家的情况,有的家里虽平安,但在兵慌马乱中,经济境况大不如从前。两人谈话中,不时发出唏嘘声。

看着已近中午,高亲娘卷起袖子下厨。

依琴阻止,说:”你大老远来的,这么辛苦,今天还要赶回去,那有你做饭的道理。我来做。”

但怎么也拉不住。高亲娘说:“已躭误你半天功夫,晚上你又要干通宵。你快去干活吧。”

边说边指挥庆官去井边洗菜和打水,蓉芬、美芬拣菜,帮厨。

自己在“”柴火灶”灶镗里用”草把”点着柴火,先把米饭做好。

又使出了她的泼棘能干劲。

做饭是她老本行,对她来说太容易了。

以她带来的食材为主,加工处理。一会儿烧好六菜一汤。有“清炒鳝糊”、“油焖大虾”、“炒魚条”、“面拖蟹”、“腌笃鲜”、“蘑菇菜心”。汤为‘’鱼圆莼菜汤”。

食材新鲜,烧得入味,熟悉的菜的味道,使孩子们吃得“不亦乐乎”。

饭后,她带上分好的另外两份特产,要带蓉芬出门。美芬也要同去。

高亲娘说:“美芬小姐,不是我不带你去,你还小,走不动这些路,以后吧。”

先到了西北街银将桥边上陆家老宅,这是菊田的祖屋,也是淡雅的娘家。老爷前几年已过世,继母周氏和她的几个儿子住在这里。菊田在上海有房子,因为业务关系,两个城市来回跑,到苏州就住在这里。

周氏为人好。对淡雅、淡致和菊田视同已出。例如百里挑一给两个继女选婿,一个攀吳家富商,一个攀举人老爷。陪嫁的嫁妆也给足两个女儿的面子。如今淡雅的闺房和摆设,还原封不地留着。周氏总希望淡雅还能随菊田一起回家来住几天,看看她,暢敍母女之情。但理想与实际有很大差距。她根本不知道淡雅当前的困境。菊田总是说:‘’淡雅好着呢。”安慰她。

高亲娘在这里,熟门熟路。这儿有大厅、小厅,楼上书房,楼下吃饭间,还有米库。而卧室都在后面的几幢楼里。淡雅和她的卧室就在后一幢楼的楼上。

高亲娘的人生航程是从这里扬帆。淡雅房内的每件物品都能引起她的无尽回忆。时过境迁,感概万千。她不禁老泪纵横。

她回想她是如何逃婚出来。如何从薦头店被东家相中,带到这里。如何做陪嫁丫头到了上海吴家。是如何辛苦操劳当大管家。是如何当”喜客人”挣钱养吴家。又是如何回到乡下,又回到起点。

人强命不强。她毫不后悔,毕竟这多孩子经她手领大,对她都很亲。她点燃了自己,照亮别人。她对得起知遇的东家,正如苏州评弹中唱的“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忠义

周氏已八十多高令,柱着拐扙站起来欢迎她们。吃茶后,她跟高亲娘聊别后的情况。说儿孙辈都很好,她也知足了。当知道淡雅的实情,只好叹口气。

高亲娘问起菊田夫妻,周氏说正好菊田的媳妇这两天回苏州,在娘家住。

下午时间紧,高亲娘放下土特产,带着蓉芬去各房探望了一下,就向周氏告辞出来。

蓉芬的舅婆婆娘家在廉溪坊干将路那里,有五开间八进房。

见面后,谈着家长里短。

而蓉芬最关心的是陆连生舅舅。和他通过信。所以问起他。

这个舅舅輩份虽高,因为是领养的,年龄只有二十多岁。现在上海教学部门工作。

舅婆婆夸奖连生,说:”到底吃墨水多,懂事、孝顺、人品好。只是我娘家人特别势利,看不起他出生裁缝店。见他好说活,就一味欺侮他。‘’

高亲娘听了都羡慕,抱养了这么好的儿子。而自己抱养的阿六,竞是如此。

告辞出来,由蓉芬帶路,到了”富郎中巷”的四娘娘家。自四小姐嫁到苏州贝家,高亲娘一直在上海撑着吴家大房,没法来。

待到了门口吓了一跳,这么多门客来来往往。高亲娘有个疑问:‘’四姑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攀亲时只知:四姑爷是生意人;他父亲和獅子林的主人为堂房兄弟,是贝亦铭家族的总管

待通报后进门,没见四姑爷,只有四小姐在应对这些人,招待他们吃点心。

四小姐见久未谋面的高亲娘和偏爱的蓉芬来了,非常高兴。

叫厨房给她俩各添了一份点心-黄天源的”八宝饭。”而自己不吃,说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说自己没”吃福,”这么多的山珍海味,吃起来如同嚼蜡。每天只想吃咸菜和泡饭。

高亲娘说:“难怪你现在瘦成这样,要请医生看看。”

四小姐说:“好多名医都看了,只能好一时,过后依旧。”

高亲娘探着问:“四姑爷的生意很大吧,有这么多人帮襯。”

四小姐把她们拉到一边,说:“吉荣从不让我过问他的事,包括做的生意。你也知道,我跟我妈性格最像,不爱管事,是独善其身。他不让我管事,正好。招待这帮人只是临吋敷衍,吃好住好就行,最好连这也不管。”

高亲娘见有客人,正想辞别。

蓉芬盯着四娘娘看,突然说:“高亲娘,你看四娘娘做了两个高耸的假头发,美丽端庄,长园的大脸厐,慈眉善目,耳墜厚有肉,福得得,长得阿象画上的观音菩萨。”

这话把高亲娘和四娘娘都逗乐了。

送出来时,四娘娘反复叮咛:”高亲娘和蓉芬小姐,你们以后一定要经常来。不要看我这儿人多,不是一路人,跟他们没有活可说。我好寂寞。”

高亲娘和蓉芬允诺。

见时间不早,高亲娘赶紧放下土特产后带蓉芬回家。

依琴在家已经做好晚饭。让高亲娘吃了再走。高亲娘说不行,怕晚了误渡船。

依琴给他准备的钱和生话用品,她一点也不肯收。

她拿着空的背蒌,竹篮和大袋子告别了吴家。她说:”看到你们,我就欣慰和高兴,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来。”

边走,边回头。向送别的亲人挥着手,直至身影消失在落霞中。

等回到乡下,已是掌灯时分。还好阿六夫妻今日没回来,不然定会一顿打骂。

高亲娘的性子很烈。现在委曲求全,就是心中放不下她的几代“孩子们。”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