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观前街的中段,玄妙观正对的巷子里,有座光绪年间,由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基督教堂。
米黄色的粉墙,正立面三间,中辟拱门,左右有券窗。同旧苏州的不少建筑一样,门面毫不起眼,精致却藏在里面。
红色十字架顶下的“基督教惠群堂”门额和彩色玻璃镶拼出的窗子是这儿的标记;一点也没有奢华的感觉,占地不大,里面可以容纳几百人,也许是属较小的基督教堂了。
沿街是大教堂,后面有小教堂及供牧师议事、休息的地方,包括有三幢楼房。
平时很安静,星期天做礼拜却很热闹,或唱诗班唱诗,或祷告,或牧师讲道,或证道、读经,众信徒伴随着深沉、优美音乐的颂主拜唱,强烈地震撼洗涤着人们的心灵。
会堂除举办短期圣经学校等宗教活动外,还办些社会事业,如办诊疗所、理发室、浴室,以及英文、缝纫、会计、女子家政、烹饪等补习学校。
为生计,振琴在这儿跟洋人学会了织毛衣;她会织很多花样,而当时织毛衣还是件新鲜事。
她接送调经的经线,要从住处小王家巷,穿过娘家所在的皮市街,再经此巷到十梓街。每经过时,有空就要拐进教堂补习班里,哪怕只能听片刻,也是收获。
她还听过缝纫课,洋人教新式服装的裁剪缝纫方法,正好提高了她做女红的技术。
这儿是苏州的中心,也是闹市区,咫尺是观前街、玄妙观和北局;百年老店云集,绸缎店、钱庄、饭店、小吃店、旅馆、戏院、影院等。
虽然战后萧条了不少,因战火毁家、破产,使穷人变得更多了,他们衣食无着,无力消费。而消费的都是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
庆官和他的两位结拜弟弟:小麻子和小点点战前常来这儿玩。如今他们都从苏北避难回来了,庆官很高兴。
但他们忙着,不如以前贪玩了。小点点(郑天星)帮他爸爸做下手,走家穿巷,婚丧、宴请、开业、庆典等鼓乐吹打;而小麻子(朱旭元)成天钻在家里,如饥似渴地读着从苏北带回来的进步书藉。
庆官因为战乱没了书读,百般无聊。他坐在玄炒观三清殿前面,宽阔场地周边的雕刻石栏杆上,对着四角用竹杆挑起的黑蓬布下,有简易木桌和条凳的卖桂花赤豆糖粥的小摊。
边上有长年设在这儿,一个铜板看西洋景的摊位,它吸引着孩子们;所谓的西洋景,是把头探进有红黑布遮着的,支在架子上的暗箱镜头前,看里面灯光中的一幅幅手动“”插片画。
这儿还有练武卖拳头卖伤药的,有玩杂耍的,时时博得围观者的喝采;有卖止咳嗽的苏州特产梨膏糖的。
就在三清殿出口处,还有卖玩具刀枪剑戟和各式人物和动物的假面具;卖各式造型,点蜡烛的手提灯笼和兔子拉灯的;有卖风筝,卖桃花坞木刻年画;卖拉线可响的皮老虎和万花筒、洋画片等小玩意的。
庆官回忆小姨依筝在世时,他去玄妙观东脚门的巷子里看她和雪囡表妹的情景,如今一切烟消云散。而边上皮市街上,以前最爱去的大舅妈处,因逃难见人心,心中有积怨,再也不想踏进门去,就象恨着不去使父亲失踪致死的五姨夫时家一样。
庆官身无分文,只是看着热闹打发时间,有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美食直嚥口水。
“庆官,你怎么在这儿?”背后传来振琴的声音。
不等他回音,急忙拉着他走到附近开放评弹书场茶馆店边上的饼摊上,抖抖擞擞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刚刚拿到,还没温热的工钱,咬咬牙从中取出一个铜板买了个大饼,塞到庆官手中,千叮万嘱,不要告诉蓉芬和小龙官(美芬)。她无力再买几个,她自己现在正饿着。
因为这些钱是全家的生命钱,兵慌马乱中,一个穷苦寡妇要拖大三个孩子实在太难了,每个铜板都得计较起来;再下来还不知道有没有活可做,今天不知道明天。
好香!庆官大口地吃着饼子,心中暖暖的。不知今朝娘亲怎么偏坦起我来。连亲戚都知三个孩子中,她最喜欢的是蓉芬,因为是她的骄傲和希望。
而振琴自从失去心安后,更感觉到独子今后身上的担子沉重,看着瘦瘦的,正在长身体而营养不良的庆官,心中悲惨可想而知,他开始要护着他。但手心手背都是肉,雖拼命干活,连多买两只给女儿吃的钱都沒有,不禁使她眼泪汪汪。
有书可读的好消息传来了,惠群社要办补习学校。这使蓉芬,庆官兴奋不已。隔壁时家欢欢也来找蓉芬,商量去考试的事。因为教会学校办的惠群中学是免费的,场地、师资有限,要进的人很多,所以要择优录取。
庆官赶紧去告诉小点点,教会还要办崇德小学,这对无钱付学费,且因战乱而失学的小点点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小点点很高兴,眼睛都放着光,但转而沉寂下来,犹豫半响说:“大哥,我现在还不能去。”
庆官说:“为什么?你那么渴望上学,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要抓住。”
“不行,我还得跟我爸一起做事,做重要的事,上学的事可以等明年或后年再说。”
小点点对放弃上学,难掩依依不舍的神情。庆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事,问他却吞吞吐吐地只说他爸近来生意很忙,一定离不开他,其它没说半点。
庆官无奈劝不动他,但保证说:今后你的自学仍包在我和小麻子身上。
庆官和小麻子一直在教小点点(郑天星)识字算数,常以地为纸,树枝为笔,蹲地授受。一起出去时,常拿路牌,巷名,店铺招牌上的字考他。小点点天资聪颖,酷爱学习,学得很快。
小点点回家后把能上免费崇德小学的事告诉了爸爸郑汉,之前他爸已听说,只是没有告诉小点点。郑汉自己文化低,仅能一般地识些字,他是多么希望儿子能进学校,但现在还不行。
辛劳了一天的郑汉在油灯下,把以职业为掩护得到的紧急情报:日本守备队的驻地岗哨的增加、兵力、人数,线人告知的日伪新的“清乡”“扫荡”行动计划,敌伪组织的分布地点等,详细标记在图上,并作了说明。
他对天星说:“明天你赶紧把此图送到交通点任叔手中,让他急送到芦苇荡中的太湖抗日游击队那里。路上切记安全。”
郑汉的老家在苏北盐城农村,全家回去避难时,正值当地中共地下组织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武装力量,为开辟苏北抗日根据地创造条件。
郑汉在同乡好友的影响下,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和募捐活动中,带着天星,跟随文艺宣传队,深入城区和田间地头,吹弹说唱打快板,演出抗日剧等。
淮(阴)海(州)、盐(城)阜(宁)两个地区,是联结华北八路军和南方新四军的重要枢纽,是华中敌后抗战最有利、最能发展的地区,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后来成立了苏北抗日根据地。
当时在苏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和新四军的直接指挥下,开辟了太湖的苏西、锡南、马山等游击根据地,游击队辗转出没于苏州、无锡、常州等敌人心脏地区,配合主力部队,与兵力和装备数十倍的凶残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战斗。
郑汉回苏州后,由组织安排,跟苏州的地下党和新四军方面的太湖支队接上了头。
郑汉一直对天星说:“现在大敌当前,国家沦陷,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中,各地纷纷进行抗日。我家贫困,且社会地位极低,但位卑不敢忘忧国,要为抗日出力,哪怕牺牲自己的一切。”
又说:“这是个什么社会,劳苦大众受压迫、受剝削、受饥饿、受战争災难,挣扎在死亡线上,为了生存,必须起来革命。”
庆官和蓉芬在1938年9月考进苏州惠群中学读书,开始是补习班,很快转为正式学校。
蓉芬曾考进竞争激烈,极难录取的江苏省苏州女子师范附属初中,可惜只读了初中一年级,因为日寇发动侵华战争,学校停办而失学。
是残酷的战争改变了她和无数无辜人的命运;无数的人连最宝贵的生命都失去了,更无谈理想的实现;就是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改变了人生轨跡。
而蓉芬原来的理想:上师范高中,再考师范大学,毕业出来当名教师,自食其力,並能改善家庭困难——这个最简单、最普通的理想却被现实击得粉碎,就象爬梯子爬到一半,被人从下面抽去梯子,从高处摔下来一样的感觉。
蓉芬读初二,因为班级多地方小,整个年级后来迁到了离本部不远的巷口处一幢建筑里,直至初中三年级毕业。
这是个教会学校,校长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庆官就读的年级还聘请一位英国女教师季小姐教他们英语课程、实习和游戏,这使庆官倍感新鲜、兴趣和高兴。
而蓉芬最喜欢上语文课,以古文为主,印象最深的是开学第一课,取自《花间集》中,晚唐文学家温庭筠的代表词作《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蓉芬一念此词,眼前就浮现一幅唐代仕女图:描绘了一位服饰华贵,体态十分娇柔,容貌美丽的新嫁女起床梳洗时的娇慵姿态,以及妆成后的情态,暗示了人物孤独寂寞的心境。
蓉芬也喜欢上代数,几何课。最佩服的是叫杭力的男同字,是本教堂一位牧师的儿子;什么难题到他手中几下就解开了,同学们有做不出来的数学题,都去问他,他也很热心地帮助。
蓉芬最怕上英语课,是全英文上课。让同学们回家预习下一课,到课堂上一个个被“吊”起来,全由学生们讲解新课文内容和作答。老师除课文中几个难点和关键地方讲一下外,几乎不再讲什么。
比较特殊的是英语课上老师点名从来不叫学生姓名,让班长把全班同学编成序号,按座位排列成图,贴在讲台一角,由他抽着喊数字号码,让学生起立回答。
这样做,使全班的英语水平提高很快,但也使学生们上课提心吊胆,毕竟回答不上,站在那儿很难堪。
所以蓉芬在英语上花的时间很多。当然她也很喜欢英语,知道英语极有用。她的亲戚中不少英语极好,例如凡先三姑夫;还有几个都在外国银行做事的,甚至桂姑夫做到买办;就连比她大几个月的堂哥丙官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对于其它科目,地理、历史等,蓉芬同样认真地学习,因为知道上学读书的不易。
惠群中学跟墙外死气沉沉的严酷社会相比两重天。校园内有了生气,不时传来上课的朗朗读书声和课余师生们的欢声笑语;学校恢复了学生们原受到压抑的天真活泼个性和积极进取的动力,並使入学青少年接受到了较好的正规学习和良好的品德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