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旧城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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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龚家的孩子和生意

在生下依箫后的四年中,没生养过的罗梅,开始接连生孩子。

好似屋后河滩上的石榴树,结满了石榴子。

罗梅的第二个孩子,是那年初冬,在后门河滩的石阶上,用棒槌洗衣服时,动了胎气被震掉的。

到开年秋天,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依笛‘’。

因生的时间间隔近,小孩的身体先天很弱。

只怕孩子养不活,就生下第四个。生下来就夭折了。

第五个是女的,取名‘’依笙‘’。

罗梅一生,总共怀过十三、四个孩子。

因为受到社会动荡、生活条件和医治条件的影响,活下来的少。

到后来,总算生下盼望已久的男孩。

大的吴依弦,小名‘’朱官‘’。排第七。

小的吴依竹,小名‘’德官‘’。排第十。

第十二个是女孩,叫‘’依琴‘’。小名“妹妹。”

第十三个是女孩,叫‘’依筝‘’。小名“小新。”

总共活下来二男四女。

大人们连着喊“妹妹”和“小新”时,常顺口喊成

“小新、妹妹”。这常令儿时的依琴“好笑”,她排到小新后面了,她倒是成了妹妹了。

在依琴四岁时,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相继驾崩,全国都在国殇中。

依琴跟着依笛、依笙和哥哥依弦、依竹,从齐门外赶到城里的‘’护龙街‘’,看举哀的仪杖队巡街出游。

看热闹的人倾城而出,人头攒动。

在巡游队伍中,在吹鼓手的方阵后面,有几个壮汉两臂一字平举,在自己的两只手臂下面的皮肤上,各卡吊有一只铜香炉,香炉里点燃着由麝香、玫瑰精油加在锯末里制成的”燃臂香”,香直接烧着皮肤。香炉很重,还随走路上下颠动,拉得皮肤生痛。壮汉们却在淡定地”苦行”向前行走。

看得依琴心惊肉跳。

其它小孩也都冲上来,追着队伍走。边争着看,边起哄。

知道的老苏州,都在叫“快来看呀!有臂炉臂香!臂炉臂香!”

这是依琴第一次进城。

后来依琴长大信佛了,才知道这是将香置于臂上燃烧,以供养佛、菩萨。表示赤诚之意。是在起誓:‘’燃烧自已,照耀别人。‘’

龚先夫妇,每天从天矇矇亮时起床,一直忙到深晚。

一起在油灯下做工,甚至通宵达旦。

成年累月这样。好在年轻,硬撑着。

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雇了两名伙计,一个帮着编织,一个里外打杂。

孩子渐渐长大,干脆全家搬到边上的村子里去住。

把原住所腾出,也作了工房。

在依琴七、八岁时,头颈里长出一个奇怪的脓疮,流脓水不止。冬天,半个斜襟棉祅都被浸透而发硬。换上干净的衣服,一会儿又被浸湿。

看了不少名医,吃了不少药,涂了不少膏,亳无作用。

后来患处长出瘘管,白、黄色的粘液更能顺着瘘管流到外面。有时还流出带血的脓液。

小依琴身体越发不行了。长期的炎症,引起发烧。开始是低烧,后来成了高烧,直至奄奄一息。

她弥留之际,听到罗梅在床边哭。

还听到她对龚先说:“寿衣都准备好了。请来的医生都无法回天。说就在这几天了,妹妹会走的。”

龚先最喜欢这个听话的女儿。聪明、乖巧、独立。小小年纪会帮看做不少家务。

龚先说::“妹妹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会长出这么奇怪的,又象瘤、又象疮的东西。医生,包括名医也说不出究竟,不知病因怎么能治好呢。”

又自言自语感叹说:“不知民间有无高手,可来救妹妹一命。!”

话音刚落,忽然门外有位江湖的走方郎中,边摇着铃,边在大声吆喝:

”冯半仙专治疑难杂症。”

”拔毒、剔骨,救死扶伤。“

“专治瘤子、痈、疔、疮、疖。”

龚先想”死马当活马医”吧。就把郎中请进屋来。

郎中看了,不讲病情、也不讲看病的价钱。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些自制药枌,涂在依琴伤口处。

对龚先说:“先放药,过两天来拔。”

临走给罗梅几颗药丸,让按时喂依琴服下,说是退烧的。

三天后,冯郎中来了。拿了个上了白色药粉的钳子,夹住瘘管,迅速向外一拔,一根瘘管被轻松拔出。

冯郎中对龚先说:“小孩已无碍了,请敷我这几包祖传秘方,七天内定可收口。

龚先拿了,千恩万谢,要付重金酬谢。

说什么,冯郎中都分文不肯取。摇着铃,吆喝着又走四方了。

不到七天。依琴完全康复,能下床了。

罗梅对依琴说“这不是仙人来救你吗?”

赶紧领着依琴到西园戒幢律寺烧香,又到寺西面的广仁放生园池”放生了几条大鯉魚。

依琴信佛就是从这件事开始。

江南的土地肥沃,屋前屋后随便撒下种子,都能长出庄稼。

罗梅在屋后开出一大片田地,种着各种蔬菜。她还养着鸡、鸭。

为了实现致富愿望,罗梅节省着每笔生活开销。

经过十几年的艰苦奋斗,龚先夫妇通过善于经营、勤劳节儉,积累了一定的资本。

他们在离‘’姑苏织造府‘’不远的巷子里,开了一家有一定规模的织锦作坊。

苏州自古以来就是全国的丝绸织造中心。

清朝,尤其在十全街周围,聚集了一些织錦的作坊。

作坊大多织的是‘’宋锦‘’。宋锦是一种五颜六色、提花、有美丽图案,精致绝伦的丝绸。

罗梅是个商业奇才,有敏锐、独特的商业眼光,能抓住瞬息即逝的生意机会。

龚先为人厚道,守信。织出的锦缎品质上乘,价格公道,使他在同行中声譽很好,生意越做越大。

家境富裕,却不奢侈,积累起了殷实的家当。

家里有商号,有大的账房。

还放‘’经线‘’给众外人加工。此‘’调经‘’是织锦前必需做的前期工作,要把经线缠绕到锭子上。

在那个年代,有种说法:”当官有钱都置地,商人有钱都买房。”

龚家光房产就有二十六处。还不用说其他财物。

罗梅跟别人拼”会”,到杭州岳王廟烧香,是包只船去的。

泼辣能干的‘’龚家太太‘’,在姑苏城里是有名人物。

龚家成了大户人家。

住宅在‘’玄妙观‘’边上的皮市街上。

两个儿子上过私塾。大的学问不如小的好。

在封建社会里,女儿是不能上学的。

女儿不能抛头露面,而且都缠小脚。

连哥哥的同学或朋友来了,都要回避,只能躲在屏风或帐幔后偷偷地张望。

一点自由都没有,只要哥哥在大厅里会客,她们就会被父母赶走。

依琴天生聪慧、好学,让哥哥们上私塾回来教她。因此她能看书、识字和算帐、记账。比其他姐妹强。

在她出嫁前,家里的所有房契和作坊经营等帐目,都交由她上账和管理。

闲时,她爱做女红,或看历史书籍,知道‘’百里奚,五羊皮‘’等故事。

今日下午,龚先兴冲冲地由作坊回家,见罗梅和二个儿子都不在,就穿过后花园,到三女儿依琴住的‘’静楼‘’上。

正在记帐的依琴,听丫头迎儿禀报,忙起身迎接。

龚先刚坐停便问:‘’琴儿,你姆妈去何处了,我有要事相商。‘’

依琴道:‘’前响无家事,两位姐姐从婆家回来,同姆妈、依筝一起去西园烧香,说今天是观世音菩薩生日。‘’

又说:‘’我要不是账务上的事脱不开,本来也要去的。‘’

龚先深知,自从痛失箫儿后,罗梅笃信佛教,家业能有如此发达,也是菩萨保佑。

转而龚先问了些作坊账目上的事,依琴一一作答。

现在改由依琴管账。账目准确、详细、清楚,令龚先十分满意。

龚先说:‘’你细心、负责。不象朱官管时,会有糊塗帐出来。”

阿丁神色慌张来找,说:‘’大少爷刚回来,大少奶奶就闹起来了。‘’

龚忆叹了口气,对依琴说:‘’姜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只会作。‘’

依琴说:‘’不管怎样,去劝劝吧。‘’

龚先本不想管,但又无奈,只得急忙下楼,穿过花径、后厅、走到前面大儿子房外廊子上。

只听见姜春边骂边摔东西的声音。

在姜春的尖叫声中,龚先只听到‘’分家‘’二字,头轰了一下,身子几乎摔倒。

接着,龚先冲进房内,见儿子朱官在旁气得发抖。

龚先据理斥责,使姜春”哑“了下来。

近黄昏,罗梅带着三个女儿乘轿回家。

依笛和依笙各自回婆家。

龚先告罗梅:‘’有好友叶方归来为德官做媒。对方是他的侄女,知书达理,品貌双全。因上次在叶家巧遇德官,一见钟情。‘’

‘’叶方归的儿子叶寻又和德官是好友。”

罗梅说:‘’不知人家可好?‘’

龚先说:‘’没说的,也是富裕人家,在上海开古玩店。‘’

罗梅说:‘’富家女子,就见得好?‘’

龚先知是说到姜春了,就把今日姜春大闹的事说了一遍。

罗梅脸色发青,骂道:‘’这个不明亊理的东西,家定要败在她手里。”

沉默了片刻,夫妻俩又为朱官的懦弱叹息。

龚先接着说:‘’叶方来就此一女,视作珍宝。自小让她缠足,她说什么也不肯受‘’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罪,哭闹着死活不肯。父母只好背着家教不好的名声,由她任着性子。‘’

‘’只是到了婚嫁年龄,乡绅人家一听说是”天足”,未曾见面全都推了。父女俩並不在意,只是宁氏焦急,托叶方归在姑苏城里找。‘’

罗梅听了一惊,跳起来说:‘’儿媳是'天足'、在洋学堂读书,太不守婦道了。尤其德官会遭人耻笑的。做粗话的下等人,才可以不缠足。敗坏门风的事不可出在龚家。‘’

龚祖劝说:‘’现在新法了,不要拘于此,人品好、且两心相悦最要紧。‘’

罗梅不允这门婚事。

在朱官房内,朱官见姜春折腾消停了,就问:‘’为何突然要分家?‘’

因喊骂伤了嗓子的姜春,用嘶哑的声音回道:‘’你这个蠢货,不见这几天都有人在给德官和两个'赔钱货'做媒人吗。这三件结婚大事,办起来要花不少钱财,早点分家可多分些家产。‘’

姜女得意地说着,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朱官说:‘’德官不结婚,分不了家。爹在,现在不会同意分家的。再说就是分了家,你能撑起半个作坊来。不要做梦了。‘’

又说‘’我求求你了,不要胡闹了,搞得家里‘六缸水浑‘’‘

朱官真的要给姜春下跪了。

第二天,当德官知道母亲不同意他的婚事时,坚决表态说:‘’如果不同意叶家这门亲事,我将终身不娶。‘’

几经周折,姐妹们帮着相劝,终于罗梅拗不过儿子,同意了。

德官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聘礼已下。

虽说快成亲了,忙前忙后,但他对家中的商务毫不松懈。

叶馨在上海一所教会办的”沁心女中”读书,今夏就要毕业。

她不爱女红,倒爱西洋的算术之类,功课是全班最好的。

受父亲影响,喜爱结交朋友。最近加入了基督教。

叶韾对德官说:‘’我不愿坐花桥,不要老式婚礼。要在教堂,由牧师主婚,披着白色婚纱结婚。‘’

德官也开明,同意了,说:‘’不管父母意思怎样,就这么办。‘’

老脑筋的罗梅知道后,气个半死,觉得叶馨把儿子教坏了,但也无法,只好顺着他们。

新媳妇叶馨娶进门了。

戴着金丝边眼镜,梳着横S头,皮肤白白的,嫩嫩的,人洋气,开明。

罗梅曾问她:‘’为什么从小不按世俗裏小脚?‘’

她的回答:‘’犯不着‘’

她结婚后经常回上海娘家住。

没有小孩。

娘家经营文物古董,书香气浓。

又因生长于上海,受教会和西方文化的影响较大。

姜春的娘家在无锡开大酱坊,家庭环境较封闭。

姜春生下时,母亲难产去世,从小没了母爱。虽有继母,在她幼小时,常因她一点小过失,对她打骂。

姜春的父亲,虽然喜欢女儿,但惧怕这只”河东獅吼,”也没办法改变。

他平时很忙,顾不上姜春。

姜春从小没人教养,在继母的家暴下,自己的性格中多了粗暴的成份。

姜春不识字。人粗俗、小气。脾气暴燥。人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双小脚。嘴瘪瘪的,双颊颧骨突出。皮肤黑、较粗糙。

叶馨和姜春,都出身于富裕家庭,和龚家门当户对。但无论从外貌到内在,从性格到处事方式都迥然不同,甚至对立。

强烈的反差,造成两人不能和谐相处。水火不容地恶斗下去,直至两败倶伤,殃及龚家。

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