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他盯着身前的李成仁，寒意逼人说道：“什么事让你办的，咱就那点银子了，全让你霍霍完了？”
李成仁眉梢微挑，认真说道：“这是河北有名的七里香，就得值这个价钱。”
七斤大声吼道：“我问你价钱的事了吗？值不值的另说，你把钱全部花光是什么意思？我他娘两天没吃饭了，你不饿？”
李成仁授以轻蔑一笑说道：“当初你自己说过哦，我喊一声兄弟，这辈子的酒你全包了，现在想起来赖账了，没门，行走江湖要是说话都不算，还不如回家种地去。”
李成仁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七斤欠他的一般，大大方方，一点不自然的模样都没有，让人看了汗颜。
七斤顿时语塞，摊手说道：“全包是全包，但也得分请主次才是，钱全让你买酒了，还吃不吃饭。”
李成仁耍无赖说道：“那我不管，你想办法解决。”
七斤呸了一口，怒道：“你看看我这样子，要不是没办法解决了，我能给你说这事吗？修行哪不需要钱，不说那些天材地宝，普通益气的药材我都吃不起，唯一好运掉下悬崖捡了根灵芝，还得干巴巴去卖了钱，上哪说理去？你倒好，天天泡在酒坛子里，浑身上下每根毛孔里都透着烂醉如泥四个字，我又不是有钱人家公子，要这么缠着我。”
七斤说这些纯粹跟钱财没有关系，他不是吝惜钱财的人，不过是见李成仁喝酒太过尽兴，找个话头说两句，仅此而已。
李成仁看着七斤鄙视说道：“前几天不知道是谁一定要拉着我去城里吃了一整套的烤全羊，有那闲钱，买多少酒都够了，现在又来劝别人，你以为我会吃您这套？”
七斤大怒：“什么叫吃您这套？我还能害了你？就准你天天喝酒，不准我吃顿好的？”
树梢上的对话看上去似乎有些荒唐可笑，然而就真实发生在两位江湖游侠身上，这种事情也是江湖游侠特有的江湖气，江湖人活江湖事，要钱就得自己去挣，偷鸡摸狗的事，拉不下这脸，没钱归没钱，心气却高，若遇到位江湖朋友江湖救急便是最好，可你要是说话酸溜溜的，照样唾你一口，大呼一声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仰天长啸出门去。
这就是江湖，拿钱就得办事，要只拿钱不办事或办坏事，反不如饿死。
就在此时，李成仁忽然笑道：“唉，其实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呢？还不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跟着杨前辈好吃好喝了一月时间，嘴都养刁了，依我看来，这事情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只能怪杨前辈，带咱堕落了，对吧？”
七斤听着这番话，微微一怔，总觉得听上去有些道理，可哪里有些不对，回头一想：“呸呸呸，把女魔头扯出来就想骗取我的好感，自己吃干抹净了，你当我是傻子？”
李成仁露出奸计没有得逞却也无所谓的淡淡笑容：“没钱又没钱的活法，以前不也没钱吗？”
七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河北这地方也太穷了，以前听说幽燕遍地豪杰我还不信，这次是真的信了，山上山下竟连一个活物都没有，别说山跳麋鹿了，就连最猛的豹子大虫都没有，这....这也太惨了吧。”
“最近沧州论剑，江湖游侠来的多，可以理解，说不定就有像咱们这种没钱的游侠走在前面，坐吃山空了。”
李成仁看着七斤温和说道：“七斤，要不，要不你再摔一次悬崖，或许能摸到点好东西。”
七斤看着李成仁，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
随即，七斤皱眉说道：“反正我不管，你也得想想办法，这次沧州论剑，天下盛事，沧州之内肯定有大集市，说不定就能遇到好东西，咱得攒点银子。”
李成仁没有马上回答七斤的话，摸了摸脑袋清淡问道：“说的有理，可跟我有什么关系？”
七斤转向李成仁微笑问道：“老李，你不显山不漏水，江湖就快没人知道你是李家公子了，七大家族之首的陇西李家诶，这种时候，你不拿点东西出来，实在对不起你的身份啊，我知道，伸手向家里人要钱很没面子，但咱不是没办法吗？”
“想都不要想，陇西李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李成仁毅然回答道。
陇西李家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话要是路人说的，就是句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膈应话，可要是李家公子说出这话来，那就是句光明正大的自歉，可现在不要自谦，只要吃饭，也不需要光明正大。
七斤很厌恶地打量一眼李成仁：“我咋就摊上你个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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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仁一脸不在乎，七斤气的浑身颤抖，然而还没有等到他来发出脾气，又斤着树梢上李成仁那边传来了一句补充。
“唉，我说错了，其实吃鱼也很不错了，要不你在想想办法捞两条大鱼来吃，大不了这次我听你的，不管是煮来吃还是烤着吃都行，怎么样？”
七斤一撇嘴：“有鱼吃不知粮米贵。”
李成仁被这句话弄的一怔，仔细一想又觉得这话极富有韵味，颇有一股指点江山整治内政的风采，变得哭笑不得，认真说道：“这话说的有理。”
七斤转过身来，平静看着他说道：“屁大一句话也能被你说出道理来，真他娘的邪门，你不是说煮鱼烤鱼都吃腻了，为了喝口酒又能重新捡起来？也不嫌埋汰，再说了，河北多山少流，上哪给你摸鱼去，走在咱们前面的江湖豪杰，山里的动物没放过，估计水里也干净，这门买卖啊，走不到头。”
李成仁连连摇头，看着七斤神情肃然方正，不言不语。
七斤叹息说道：“老李啊老李，这事情我想过了，得找个来钱快的活计，挣一笔大钱然后快活去沧州，遇见啥好东西也能买上一买，对不？”
李成仁微微一笑，斜躺在树杈上，看天上云起云卷，喝了一口酒，试探性地问道：“打劫？”
七斤眼神一亮：“要不怎么说你是聪明人呢，一点就透，啊呸，这段时间河北这些纨绔山匪竟是一个都不见了，各个都缩在山上面都不露，跟个老鼠似的，没办法，咱为了生计，就替他们当一回绿林，你看怎么样，这事还得你撑腰才行。”
“那你不跟山匪一样了？”李成仁恼火拂袖。
“不一样，山匪是那人钱财还要灭人脑袋，咱拿点钱不久行了。”
李成仁转头看着七斤的面容，带着几分轻蔑和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冷冷说道：“我知道你迫切需要天材地宝补充实力，但道理不能破，也不嫌臊得慌。”
七斤嘿嘿一笑，有着被人看穿的尴尬：“我就是这么一说，又不当真，急什么。”
李成仁抬首望天冷笑说道：“这种想法最好不要有，一有就坏事，行走江湖你又不是没听过，那几个叛出山门留名于世的大枭，那个不是从一点一点的想法开始的。你要想有银子，杀了千山寨的人，为啥不取钱财，反而一把火烧了？”
七斤微微一怔，这才忽然想到这事情来，当时可不缺银子，心中有气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怒极，朝李成仁大吼道：“你不早说。”
李成仁不怀好意嘲笑说道：“不一样，当时你正在兴头上，说了也是白说。”
两个明明天纵之姿的才俊，现在却为了一分两分的银子吵得不可开交，正吵着，从山坡远处走来一队人马，离的太远看不清装束与旗帜，只能稍微确定有多少人，看到这一伙人，七斤的表情微变，眸子里兴奋神光大作，说道：“快起来，快起来，来生意了，你说的大道理一通一通，可有什么用，我教你一个，道理莫大于吃饭。”
“这是我在官渡梦里想明白的，什么小道理大道理，遇到吃饭问题，通通不是道理。”
李成仁听着这回答，顿时愕然无语，七斤的话正摧毁他的骄傲与自信，但细细一听也有一丝韵味，口中喃喃自语半天：“道理莫大于吃饭？”
看了少许时间，七斤微微蹙眉，面露憎恶之色，在树上踢了李成仁一脚，率先跳下树，冷淡说道：“先前都是跟你玩闹，但现在却是真的，道理再大都是个屁，截了他丫的。”
七斤直接动脚踢李成仁的动作可不常见，可惜李成仁这段时间习惯了七斤的玩闹，竟没反应，活脱脱被酒水迷了心智。
七斤深吸一口冷气，又用力踢了一脚树木，树干摇晃，树叶哗哗作响，半倚树枝的李成仁也没得好，只听七斤接着说道：“你看那边。”
李成仁看着七斤愤怒的脸，这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站在枝头看了一眼，前方过来的一彪人马，镖师装束，头顶打的旗号也简单，正正方方四个大字，万通镖局。
万通镖局？？？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碰头，竟然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万通镖局了？他们打的这旗号能避山匪，能减少差役刁难，可没来由地正好撞见两个仇人，这招牌此刻便成了催命符。
此刻李成仁已经翻身下了树，七斤问道：“怎么样？”
李成仁不解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七斤一把抽出鱼鳞剑，凶气外漏，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道：“什么怎么样，当然是截了他！”
李成仁偏头静静看着七斤，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真是这么想？情况都没摸清楚，这次要先动手？再说了，万通镖局有什么错，人家迎门嫁娶，或许连根本都不知道，跟咱们也谈不上恩怨。”
七斤皱着眉尖，说道：“什么叫谈不上恩怨？”
李成仁耸了耸肩，这事情说不清楚，七斤又在气头上，越说越乱，随即只是摇了摇头，感慨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七斤悻悻然无语。
七斤觉得李成仁说的话越来越愚蠢，根本懒得再说直接说道：“闲话少叙，我要去截了过来的那帮万通镖师，你要不要来？”
李成仁看着七斤说道：“我再退让一步，你算有仇，那也是万通镖局齐州分舵的仇，或许这帮人跟齐州没一丁点关系，咱们下去大开杀戒那跟山匪有什么区别，我看咱们拿些钱财便作罢，你意下如何？”
七斤没好气说道：“我是江湖中人，又不是真的劫匪，难道你要让我下去跟人杀个尽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恶毒的想法亏得你能想出来，还这般大大方方说出来……不过，要是人家拿刀剑砍我就又不一样了，总不能让人家把我砍死，到时候就不好说了，你得看着点我。”
李成仁一翻白眼，所谓镖师走镖，把护送的货物看的比生命还重要，万通镖局能在江湖上留名，最为一方大势力，自然是其中佼佼者，要去打劫自然是要动刀动剑的，七斤这般说法，跟没说一样。
不说别的，能在万通镖局走镖的镖师，手上功夫自然了得，可现在，两人竟全都没把战力问题放在眼里，也是奇怪。
“这么简单的选择，为何要犹豫这般长的时间？”七斤挥了挥手，说道：“要在我看来，行走江湖当然要行侠仗义，但也要快意恩仇，要不然行走江湖还有什么意思，不然你举世为敌那日无人相跟，油尽灯枯那日无人相送，得多无趣。”
七斤这话很清楚，对无仇的人行侠仗义，对有仇的人快意恩仇，天下游侠大多都是这个理。
李成仁看着七斤怒道：“行侠仗义与快意恩仇在你嘴里怎么就变了味道？！你这是强词夺理，再说了，这话都是拿些大人物说的，你不过就是个穷酸游侠，哪里有资格快意恩仇……”
话还没有说完，七斤眼睛一瞪挥手阻止，说道：“去还是不去，赶紧说句话，磨磨唧唧的，人都快到了，我还是头一次看你如此墨迹的，活像个大娘们。”
任何争论或者说吵架，李成仁从未赢过，这一次也不例外，言语再多遇上七斤耍赖强行盖棺定论，那都是没用的，当最后被逼的完全没有办法，就剩下简单一句话的时候，李成仁顿时变成了秋天的树叶，顽然没了颜色。
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成仁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望向山崖下方的白云和从远处的飘来的柳絮，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叹息以后不得不张口说道：“去，截了他丫的。”
七斤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
转头看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来到山前，在阔地上，七斤仿佛看到了熟悉的那个圆润身影，他仰着脸凝重看着湖水，孤单一人像只受伤的小兽，光头反射光线愈加显得亮堂，他看了湖水一个上午，认真说了一个好字。
哪怕七斤很确定，只要自己遇到危险，李成仁不会无动于衷的，但这种事情，得到李成仁的认可是最好的结果，在狂喜的兴奋之下，七斤丢了剑鞘，只是抓着鱼鳞剑往前走，泛着明晃晃的剑光。李成仁没有多说什么，同样扔了剑鞘，走向那支无由而至已到正前的镖队，迎着清晨的旭日与微风，举起了手中的剑。
这一剑，不光是对前方镖队斩出，也是对他心中理解的侠义斩出，所以这一刻，他显得柔弱，远没有七斤厉害。
山前显得安静又清旷，毕竟林子里的动物早就被吃了个干净，清晨的太阳也是背山而起，七斤与李成仁呆在这里是因为无处可去，镖队行走在这里是因为匆匆赶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逐渐地，晨光不再熹微，越来越多的地方能被阳光照射到，和春风一起温柔地照拂着山脚下的林子，两个身影从林阴后方缓缓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里望了过去。
在河北道摸爬滚打数天，七斤身上的粗布外衣被撕破了很多口子，再加上各处灰尘的痕迹，外衣上本该有的麻色被灰色覆盖，却又覆盖不全，斑斑点点，看上去显得异常狼狈。走在他身旁的李成仁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倒也不错，只是胸口的酒渍越发明显，刚才后腰上被七斤踹了一脚的脚印也分外明显，不过整体看上去仍旧比七斤好很多。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两个邋遢的游侠，在这队镖师的眼中，竟极有韵味，被笼罩在春风晨光之中的两人，像遗世独立的飘飘仙人。
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七斤走到这队镖师身前，手中鱼鳞剑在空中无意识地甩了两下，看着面无表情的这队镖师，微微笑着说道：“此山不是我开，此树也不是我栽的，但要从此过，嘿嘿....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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