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一缕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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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各家人理各家事(上)

洛阳有一座寺,建寺不过两百年,跟已有七百年历史的白马寺不能比,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风水极好的它位于洛阳南伊水东岸一片天然的白云岩石之上,山门前是由东向西流的“定盟泉”与“倒涧泉”合流处,称“二龙戏珠”宝地,而且所处的方位与洛阳邙山北魏孝文帝墓相隔不远,隐含龙脉,故而两百年以来,不乏帝王将相或凡夫俗子路过烧香许愿,日子过得安稳。

其名为净土寺。

不出名有好有坏,坏处是香火比不上别家旺盛,好处却是净土寺因远在城外伊川鸾峪沟而免遭战火蹂躏,乱世里烧了一座又一座的寺庙,它却安然不动。这里没有太多规矩讲究,谁都可以上山,山上各处都去得,五重大殿,东西厢房,三洞山门,碑林牌坊,晨钟暮鼓,一应皆有,比不上别家的宽敞,但也自啄自得。

香火不旺?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

净土寺的老主持单法号一个严字,世人皆称严法师,平生修两禅,一为严己,一为宽人,前一禅修的极好,后一禅想必也不错,只是有人问他修得两禅如何了,他总是自谦不足,这辈子恐怕是不行了,得下辈子。

这倒是一件趣事。

为何如此说?净土寺山前竖一道山门,一门三洞,象征佛教“空门”、“无相门”、“无作门”的“三解脱门”,正中红色的门楣上嵌着“东都净土”的青石题刻,左侧为“妙明”,右侧为“苦行”,别的不说,寓意已是不错,正合“出家人难得一方净土”的禅意。主持严法师呢,虽然贵为一寺之首,却总喜欢在山门前迎客,也不穿那一身紫檀袍袈裟,天天笑眯眯的,怎么看都不是个主持面相,寻常游客不识,错过之后被人提醒才后知后觉道一句赔罪,这严法师也不怪罪,仍旧笑眯眯一团和气地迎客送客。倘若这都不算宽人,那什么才能算,是以严法师自谦修行不够的话,旁人也只道他是在自谦而已。

至于一介主持为何喜欢在山下独守山门,却没人知道原因,只知道他生平极其简单,没甚过往,只收了一个跳腾的小徒弟,生性活泼好动,喜欢在山里爬上爬下,惹下不少祸,偏偏主持严法师喜欢这小徒弟,被戒律院里的古板高僧追着责罚时,都是他去解围,偏偏戒律院高僧又拗不过主持,每每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管惹了多大祸,老主持都不生气,甚至还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家小徒弟,说他什么时候收了心,他就有本事接自己的班当这个主持,也是幸好他还不收心,这个主持自己还能勉强多当上几年。你瞧瞧,这像个德高望重的主持说的话吗?

小徒弟亦十分古怪,对这种好事不仅不在意,反而龇牙咧嘴说什么早晚要下山还俗,你听听,这像个潜心修行的小沙弥说的话吗?

五年以来,这场面就是山上最奇特的风景,就算当着诸多游客香客的面也不避讳半句。

风和日丽的好时分,严法师又在山门前迎客,可惜今日香客太少,寺里戒律院的高僧可怜自家老主持在山前站的时间太长,便搬来张椅子喊主持坐下,严法师也不推却,坐下后拉着戒律院高僧长吁短叹,说的都是闲七杂八的琐事,什么山上大雄宝殿西侧檐角有一窝春燕,让他嘱咐寺院和尚不准乱动,迦叶尊者的佛像掉了漆,得找人补上,搓洗衣物的皂角也已不足,得先备好,那戒律院高僧听得烦了,唉声叹气道:“师兄,这话跟我说干嘛。”

严法师微微一笑:“小和尚要不回来,你就是下任主持了,不说这个说那个?小和尚都去了一年了,估计是回不来了,你得先准备好......”

戒律院高僧没接这话茬,唉声叹气不断,说来也怪,小和尚便是严法师的小徒弟,虽然剃度出家这么长时间了,却连法号都没有,一直就这么叫着,他也劝主持过,山上一窝和尚,却还要叫人小和尚,和尚叫和尚,多别扭啊,可主持却不在意,就这么叫着。上一年元宵节那天去山下看灯会,结果不小心就走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主持常说小和尚是下一任主持,可寺院里谁当真了?不曾想小和尚真走丢了,心里反倒空荡荡的。

旧事重提,谁心里都堵得慌,那戒律院高僧抽身而去免得遭殃,留下老主持一人仍旧拉着椅子说来说去,说得一多就乏了,正逢春日醺人,竟栽在椅子上睡了半响,朦胧间看到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惊的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揉了半天眼睛仔细一看,没错,是自己那个小徒弟,小和尚扭捏往山上来,山门前却不动了,老和尚挠头,急忙把小和尚拽进山门来,转头看小和尚愈发圆润的面孔,该是下山后吃了不少好饭的结果。

拖着拽着把小和尚拽进山门里,再拽进寺院里,最后拽进禅房里,两人都没说话,小和尚一步一趋,老和尚一步一紧,走路都不稳当,像是两个喝醉酒的人,分外别扭,沿途僧人见了寺院里独树一帜的小和尚回了家,高兴的想要上前搭话,还没来得及人已经被主持拉走了,只得退而求其次,奔走相告。

空空荡荡显得简陋的禅房却异常干净,小和尚一屁股坐在床上,这是他熟悉的地方,至于为何干净,自然是老主持每日打扫的结果,小和尚与老和尚如今一个模样,板着一张苦瓜脸。

低头看房中的地砖,小和尚都不乐意抬头瞅一眼欣喜若狂的老主持。

老主持站在下首等着,脸上兴高采烈,行为却委屈的像个老仆,百般无聊,只好随口问道:“小和尚,你回来的正好,山上下一任主持的位置我可给你留着呢,没骗人,虽说刚才的时候跟你景师叔说了两句,但他怎么可能跟你抢位置,你就放心吧。”

小和尚没说话。

老主持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别看咱寺庙小,可有的是钱,寺里的高手也多,震的住场子,大不了花点钱修缮修缮,决不能亏了你。你要跟人打架就带着你几位师叔去,多威风啊。”

小和尚仍旧没说话。

老主持没瞧出个名堂来,只能无力道:“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放心说出来,不怕,师父带你去拆了他家,要杀要剐全听你的,嘿嘿,师父可厉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和尚还是没说话!

说到底师父也不好当啊,老主持自然知道自家小徒弟心结在哪,刚才说那么多,也是变着戏法逗小和尚开心,最后见了实在没办法,叹了口气,愤愤道:“小和尚,你要学什么我都教你,你闯了祸我也帮你摆平,你说要下山回家我也依你,既然都回来了还有啥别扭的,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给你,你别不说话行不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不可收拾,小和尚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急的老主持抓耳挠腮没办法,扇了自己两嘴巴,自责道:“呸呸呸,师父说错了话,师父糊涂,师父改还不成吗?”

哭了半天,声音才逐渐小了。

小和尚哽咽着探头,脸上挂着两行浊泪,愁苦问道:“师父,为什么我要和小云遇见?”

老主持想了想,说道:“那是你前世的缘与愿,今生就自然会遇到。”

小和尚忿忿不平骂道:“那为什么,遇到了却不能在一起?”

只要肯说话了便好,老主持来床边坐下,认真打量着小和尚愈发圆润的光头,眯眼笑道:“世间缘分不大多都是这样?有甚好气恼的,前世的回眸造就了今生的相遇,可菩萨也说了,五百次回眸才够一次相遇的,回眸是缘起,相遇是缘灭,哪有那么容易啊。”

小和尚怯生生道:“师父,可是我想跟小云一起。”

说完似乎觉得不充分,加重语气补充道:“是一起一辈子,”

老主持不知什么想法,眼睛鼻子挤到了一起,说道:“这好办,缘分灭了再修就是了,世间所有的缘分说的贫了无非就是‘久别重逢’四个字,修够了,缘分自然就到了。”

小和尚拼命摇头,咬着嘴唇,抬头一脸迷茫道:“师父,可我这辈子就想跟小云在一起。”

老主持摇摇头:“这就有点难了,佛曰: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佛还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恩情相遇,誓不两离,必定要永缠永缚不已,其实,生死亦是缠缚,缠缚也不离生死。无名惑也为因,现行为缘,想要永结同心,不愿分离,就得经百千劫,何必拘泥一世。”

老主持自己愣了一下,双指狠狠将自己一掐,哑然失笑道:“白教你那么多佛经了,一点都没有用。”

小和尚急的又哭了,满脸泪水,抽泣道:“不行,我就要和小云在一起。”

老主持替小和尚抹去泪水,柔声道:“好啦好啦,人生不过百年,便如白驹过隙,弹指挥手间,就是刹那永恒,争什么争,有因必有果,若用禅心看世间万物一切明了,若用常心看万丈红尘,终被世相所迷,一切都是定数,一切都是因果,强求不得。”

小和尚眉头舒展了几分,轻轻问道:“师父,你说真的有佛吗?”

老主持一愣:“自然有的。”

“佛在哪里?”

“微风是佛,鲜花是佛,树木是佛,山顶是佛,山下也是佛,喧嚣是佛,寂静也是佛......你也是佛。”

小和尚拿袖子擦了擦哭脸,天真道:“菩萨说普度众生,一定也包括我的对不对?”

半响无言,沉默的气氛将空间与时间凝固。

“是菩萨错了。”

老主持轻声呢喃道:“菩萨说普度众生,实则渡苦,渡难,渡生,渡死,渡善,渡恶……不渡相思。”

听不真切的小和尚好奇问道:“师父说了什么?”

老主持摇头道:“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小和尚哭了半天,没了力气。

老主持问道:“还在想着下辈子的缘分?”

小和尚使劲点头道:“恩!下辈子我要娶她,我说好了的。”

老主持拍了拍小和尚的圆润脑袋,笑道:“这不就好了,十年修缘,百年修果,这辈子修一生,下辈子得一世。”

小和尚终于破涕为笑。

老主持心里哀叹一声,虽骗的了小和尚,却骗不了自己,心情苦闷,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窗外风卷林木,万鸟杂响,不知何言。

......

......

离得老远是齐云山,小溪上是师叔与师侄两人撑筏趋至西行。

做师叔能做到这份上也相当不错了,宋一卜在夜里常常梦见自己师父,那个瘦瘦弱弱的老道人,为了他这个闭关弟子能够上进,可谓是磨破了嘴皮子,压箱底的剑法要教自己自己却不学,偏偏喜欢上了卜卦,直到老道士进了长安一去不回,自己才冷不丁开了窍,可始终是晚了,幸好又来个天赋异禀的师侄,这才算是补上了。宋一卜每每从夜晚噩梦里惊醒,在空旷漆黑的房间里,总算能对着无人处低声喊一句,师父,我可没给你丢人。

江湖有不成文的规矩,便是门派内必须有第九境强者坐镇才能挺起腰杆,他们茅山是没第九境强者不假,可也不会在石成金身上做文章,宋一卜之所以器重师侄石成金,只是因为他心头的执念罢了。

在小木筏尾部的石成金仍在调息打坐,在木筏头撑船的宋一卜无聊撑着木筏,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石成金,眼里根本没有穿行于其间的山水盛景。

石成金打坐完毕,起身从宋一卜手中接过撑船长篙。

无比欣慰的宋一卜嘿嘿笑道:“小金啊,修炼好了?”

石成金一言不发看着溪水。

“还在生闷气?”

宋一卜感慨说道:“你虽然到了第九境,却没水到渠成,还得慢慢修炼,这一次,不准你出手就是不准你出手,咱们山上的老头这么多,哪能让你把风头出没了。”

石成金只是挥舞大锤,仍旧一言不发。

小筏子都不稳当,晃了三晃,宋一卜好不容易稳定重心坐好,苦笑道:“你这师侄,没大没小的,师叔师伯们都在,为你再争十年时间又算的了什么。”

石成金扔了长篙,转头看着宋一卜,认真地摇了摇头。

小道人也很生气,“不准就是不准.....你若敢耍小心思,看我不抽你几个大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