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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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门的一瞬间,晨曦的光芒令詹周氏有些刺眼。那是1945年3月22日清晨。1945年在上海有好几种叫法,那一年的下半年叫民国三十四年,而上半年,所有的公函、报纸以及需要存档的记录日期,则统一记为昭和二十年。此时距上海沦陷已经八年,1937年的几场大仗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太平盛世。

正如萨特所言,巴黎被占领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一帮德国人在这儿办了几场舞会。对住在酱园弄的底层人来说,日子没变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富人还是那么富,他们依然租房过日子。中华民国走就走了,况且弄堂里有一半的人还出生在光绪、宣统年间;日本人来就来了,反正又没进到酱园弄里,大不了就跟二百年前从东北过来的满清人一样,再过个二三百年,把日本并作中国的一个省好了。

民国三十四年,或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酱园弄二楼的詹周氏一大早就出了门,她差不多也知道,这将是她在酱园弄的最后一天。有好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她要打扮得漂亮一些。那时代在上海,即使像詹周氏这样的上海女人,都要准备两种衣服,头一种是平常穿的,朴素一些,甚至还有补丁的衣服;另一种是为了正式场合,两侧分衩的旗袍,虽然一辈子也没几次正式场合,虽然高档衣服她只有这一件。

下楼梯时,高跟鞋惊扰到了楼下的房东王變阳,他端着正吃的面条走出来,从底下看上去,只见两只藏在旗袍里的长腿在楼梯处渐渐露出来。待詹周氏渐渐走下来,王變阳问她昨晚怎么了,你家大块头梦见什么了,叫那么大声?

王變阳不算有钱人,只能算二房东,当然比他们好多了,这幢楼都是他包下来的,再一家家租给她丈夫詹云影这些人。詹周氏有点走神,她正留意房东右侧上锁的那道门,那是何惠贤的房子。看来他比自己还早就出门了。

房东问了两遍她才回答他:“可能是梦见自己输钱了,你不知道大块头吗,最可怕的梦也就是输钱了。”

“他呀,总得找点事情做,不能死等着日本人走再做事,万一日本人不走呢,大块头能赌一辈子?”

詹周氏摇摇头,出了弄堂,往右走800米是张小泉刀铺。经过时,她对老板点点头,张小泉喊住她,问她前两天在这儿做的刀怎么样,快不快?

“挺快的。”说完她就明白老板的意思了,告诉他剩下的一点刀款,明天就跟他结清。

反而是老板不好意思了,把她拉过来说点别的。他指着对面要出兑的生煎摊子,低声问她:“还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帮你留着呢,好多人来问过了,想在那儿摆摊,我就说风水不好,下面埋着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

“你别留了,让他们做吧。”

“不是,”刀铺老板有一丝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紧,“是你跟我说,我要是给你留着,你就会给我留着。”

詹周氏拨开他的手,对他笑了笑,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那我们就都别留着了。”

她上午要去两个地方,第一站是远东饭店,从门口望过去,四层的大楼,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来是有钱人和外国人才来得起的地方。但进了门你就明白,这么大的饭店,一个厨子也没有,外国人也不会来这种地方。里面乌烟瘴气,上千号人围着几张桌,使劲喊着大小庄闲。詹周氏在里面找了一圈,最后在三号桌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她在后面喊了几声小宁波,里面太吵,加上小宁波精力都集中在骰盅上,根本没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詹周氏等了十几秒,从人群中钻过去,伸手去摸他裤袋里的钱袋。小宁波这时警觉起来,忽然抓住她的手,回头一看是熟人,长吁一口气。

詹周氏找他是要钱,她知道小宁波有赌债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赌债是欠别人的。外头的她不管,可是别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来,况且,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

也许是输光了,小宁波一分钱都没还她。这不可能,詹周氏皱起眉头,钱都没了,还不回家,留在赌场做什么呢?跟小宁波扯了一会儿皮,她才明白,在赌场这是一类人,兜里没钱,见谁玩得大就凑过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么的帮他分析,错了转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对了,让人赢了钱,他就跟要饭的一样求着人赏两个。

钱没要来,可是下面的事情还得做。出了远东饭店,她去上海第二纺织厂,以前没来过,真奇怪,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进了工厂,她一路打听,找一个叫刘周氏的女工。这么大的工厂有好几个刘周氏,最后在四车间见到了刘周氏。

她现在不姓周,随夫姓,以前也不该姓周,都是自幼为孤,被周家收来做丫鬟养大的。各自出嫁之后,两人竟一直没能来往,以至于刘周氏在纺织车间里见到詹周氏的时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来了。

快十年没见了,打从出了周家大宅,她们就没有过联系。詹周氏说,早该来看你的,你孩子流产的时候我就该来,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该来,我早该来的。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个钱袋塞给刘周氏,说过意不去,一点心意。刘周氏哪里能要,推着她的手问她,老爷还好吗?

该怎么跟她讲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进到上海,老爷把银元房子都捐了,才换回一条命,也不知身在何处。

刘周氏半天没说话,仿佛在回想过去的日子。她问大块头怎么样?见詹周氏不回答,猜测大家都一样,过得都不好。刘周氏没再多问,让她等一下,她攒了一些布料去给她拿过来。

刘周氏走后,她看着忙碌的工厂,这是1938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纱布供应前线的战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条条白色纱带飘荡在车间里,就像被日本人击落的云彩。詹周氏看得着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时她发现纱布变红了,有点点血印在上面。她低头看自己,衣服是刚换的,很干净,脸和头发出门前洗过,不会有血,唯有指甲嵌进去的血还没有干。詹周氏把血从指甲缝抠出来,一时间几个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抬头看车间,手指在下面搓个不停。

刘周氏对着更衣箱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布料全拿出来送给詹周氏。之后几十年她一定会后悔那几秒钟的犹豫,等她回到车间,詹周氏已经离开了,她还是把钱留在了桌上,留给了她说是一点心意,像是一生的继续。十年没联系,像这样子来,像这样子走,像这样子留下一大笔钱,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刘周氏坐下来面对钱袋有些难过,她觉得詹周氏是来跟她告别的,她就要走了,也许是永别。这都是怎么了,她抬起头让自己眼泪别掉下来,泪水朦胧中她看见一丝血印在眼前飘飘荡荡,她眨眨眼睛,将眼泪擦掉,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条带血的纱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