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至武不打算进门,让队长押着詹周氏进去指认现场,再把尸体拖走,也就算结案了。或许是天黑,房间灯被詹周氏摘掉了,里面的人鼓捣半天也没个动静。等得不耐烦,他拉门迈进门里。蹚出两三步,薛至武被绊了个趔趄。
他打开手电筒,有三个箱子挡在前面。薛至武弯腰将它们推走。再往前走一步,脚有些沉了。他知道是踩到血了,用手电筒照在地上,都是箱子推出的血道道。箱子里都是什么呢?他快要猜到是怎么回事,关掉手电筒,走到一个箱子面前,打开箱盖,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想看看,却忽然有些害怕,摸黑去开第二个箱子,感觉有一丝头发粘在手指上。他用手搓了一阵,头发从食指粘到拇指,就是甩不掉。他掏出手电筒闭上眼睛,将光照在箱口,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倒吸一口气。有一双眼睛也在望着他,那是大块头的头,而架着他的头的,则是大块头一双被肢解下来的脚。
总共装进五个箱子,头部一块,双臂两块,左右大腿各一块,还有身体、双脚,反正除去砍碎的骨头渣子,加起来一共是十六块。这些都没意义了,有人死,有人认,被他薛副局当场抓获,案件也就告破了。可奇怪的是,在他眼前不停闪现的这张脸,不是大块头的,而是在酱园弄二楼门缝后面被手电筒照到的那张脸。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女人,旗袍都不用换,只要换个地方,说她是社交名媛也不为过。可是她叫詹周氏,连个名字都没有,嫁到这种地方。这就是命,美丽的女人像蒲公英,落哪儿算哪儿,生根发芽,这辈子一直到死,也别想挪窝了。
有几家报纸上了这条新闻,记者都没查出什么,连照片都没搞到,小小的一个版块,跟讣告似的,说某日某地某人杀了她的丈夫,当天破案。看起来太简单了,写多了也没意思。《泰来报》没登这种事情,他们更关心主编吴玲的状况,这个月都是这样,每天空出两个版,那是吴玲以前负责的版面,现在上面印着血淋淋效果的红字——我们在等她。嘿,是在等她死吧。
第三天晚上,薛至武和张言在日本餐厅吃寿司。薛至武请客,因为张言带来了一千万。那年头钞票贬值,钱币面额可没跟上,一百一百的,箱子去皮上秤一称,就算点清楚了。酒足饭饱,请客的人最满意,薛至武提起箱子让张言回去等消息。张言提出再换个地方喝点什么。那就是还有事求他。
“那就在这儿说吧。”薛至武掂量一下箱子,琢磨着出门就把它换成黄金,谁知道国民党哪天会打回来,明天是民国还是昭和。
张言结结巴巴,啰嗦了半天,总结下来,是想多要点信息写酱园弄杀夫案,好替换掉“我们在等她”的两个版面。
“这是写您薛副局的特稿。”他比画着说,“主角不是死人,不是凶手,就是您。”
这倒挺好,薛副局添油加醋讲了一小时,尽是些爱国爱民的细节,比如怕开枪惊扰到百姓,冒着危险独闯虎穴。当然,大卸十六块的画面也一字不落。讲着讲着他有些奇怪了,问张言:“你们报纸真的对这种事感兴趣吗?”
“这可是凶杀,读者就爱看这个。”
“死人怎么了?”薛副局点起一支烟,长吸一口,“西南战场每天死上千人,也没见哪家报纸上过头版。”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张言说不上来,换薛副局也一样,大家都明白这道理,就是讲不出为什么。可能大街小巷谈论一场凶杀,要比谈论某场战役更显得像和平年代吧。如果搞一场投票,国民党哪天打回来,就像当年日本人进上海一般再来场硬仗,你是赞成还是反对,结果还真的说不定。
《泰来报》拿到独家新闻,其他报纸自然不干,第二天上午刚过十点钟,就有二三十名记者坐在警察局的台阶上守候局长大人。薛至武来不及理他们,他要先把稿子细细读一遍。不出所料,《泰来报》把酱园弄杀夫案放在了头版。文章里,张言没有纠缠詹云影和詹周氏的矛盾冲突,而是从宋瞎子报案写起。作者强调,出事当晚薛副局本来是要视察上海大剧院的安保问题,听说酱园弄出人命,放下手头的公务赶往事发地点,在詹周氏被捕前,薛副局根据现场的线索,已对凶手的体貌特征有了大致的判断,至于抓捕詹周氏,早已是他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读下来,薛至武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他亲历的,而是另一个叫薛至武的神探所为。只是楼下太吵了,有几个没素质的记者居然对着喇叭喊,请局长大人还上海一个真相。还当是民国哪,动不动就上街游行。薛副局打内线通知队长下去打发掉他们。没多久队长上来为难道:“不然就开场发布会吧,就当是为您举办表彰大会。”
哪里像表彰,记者们认定了《泰来报》是向警局行贿才获取独家新闻,发布会上每个问题都是带刺的。《自由时报》第一个提问,问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害詹云影?说实话,薛至武也不知道,詹周氏被抓后甚至没人审过她。大家清楚,这案子结了,录个笔录,走个过场都用不着,检察院会第一时间判她有罪。
“请问,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害詹云影?”《自由时报》的记者又问了一遍。
“夫妻生活不合吧。”薛副局说得自己都想笑,这回答放哪儿都是对的。
“具体矛盾冲突呢?”
“现在还不方便透露,下一个记者。”
有个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他说他是《申报》的记者。看年纪不大,不会有攻击性,薛至武打算让他多问两个问题。
“您方便透露詹云影的死亡时间吗?”
“三月二十二日早上。”
“詹周氏是如何杀死詹云影的?”
“用菜刀,趁詹云影睡熟,杀害并肢解了他。”
“当时是否有帮凶?”
“没有,皆是她一人所为。”
“那么,您为什么会认定詹周氏是凶手?”
薛至武停顿几秒,盯着他,感觉这小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詹云影被杀,他夫人认罪,你希望我把案子想得有多复杂?”
“好的,谢谢,请问薛副局,您知道酱园弄的邻居都管詹云影叫什么吗?”
“这个与本案无关。”
“大块头,他身高有185公分,差不多100公斤。而詹周氏只有150几公分,不足40公斤。”
“谢谢你提醒,我再强调一遍,詹周氏是趁詹云影睡熟用菜刀下手,这些和身高体重没有关系。”
“是的,但是您曾说过,事发当天詹周氏将死者肢解成十六块。”
“我说过,有证据可以证明。”
“我们相信证据,我们相信她是一个人,没有帮凶,但是这样瘦弱的一个女人,可能剁个猪爪都费劲,却可以把100公斤的大块头大卸十六块,请问,您是怎么相信的呢?”
薛至武向椅背靠去,侧过头迎着阳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用到明天,全上海人都会拿他们的警察局长当笑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