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沧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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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看小说》2015年第05期

栏目:看·短篇

南洋中的某片海域,海水呈现出近乎于黑的深蓝色

白小舟抱着一片木板在水中挣扎,蹬着双腿瑟瑟发抖。

木板很薄。白小舟要很努力地踩水才把脑袋探出水面,还必须不时地吐一吐灌入口中的海水。

周围除了水还是水。没有船,没有岛,连海鸟也不见半只。此时的海浪并不算高,然而在白小舟看来,从远处滚来的浪花像足了巨兽大张的白牙。

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白小舟还好好地躺在奚国水师的某条官船上;而官船的目的地,是奚国南方海上的属国沙罗国。

因为沙罗国王去世,王子闵元惠在服丧后向奚国皇帝上表请封。于是奚帝命礼部侍郎李贤为特使前往沙罗册封新王。

白小舟便是这使团里的副使。

此时海上吹着南风,官船从江洲港出发,扯起满帆开个六天六夜就能抵达沙罗王城。因为晕船,在李贤带着幕僚们聚在甲板上进行乘凉观海喝茶吟诗等等高雅的娱乐活动时,白小舟都只能翻着白眼躺在某个角落,把自己摊成一条死鱼。

出发之后的第三天下午,船突然解体了。

咸腥的海水骤然灌入喉咙,白小舟被硬生生地呛醒。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地下沉。于是他本能地挣扎,以狗刨的姿态迅速上浮冲出水面。手忙脚乱中,他抓住了一片木板。

他试图用力跃起,好看看是不是还有人还活着。奇怪的是,虽然不远处的海面上还漂着许多碎木,可是他连半个活人都看不到。他大声呼喊,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白小舟很快就意识到,那片薄薄的木板绝无可能把他带到任何一处海岸。他再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地把脑袋伸出水面,最后都只有葬身鱼腹的命。

他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官船碎裂得非常彻底,像是被什么烈性的火药在瞬间炸成了碎片。换了是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绝对能在爆炸之前把炸药和放炸药的人一起揪出来丢进海里喂鱼。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白小舟拔下簪子,开始在泡软了的木板上刻自己的遗言。他死到临头也改不了话多的毛病,刻完最后一个字,他再也没有力气憋着呼吸阻止海水灌入胸腔,意识也因为大脑缺氧而变得有些模糊。

传说人在濒死之时就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亲友,可是白小舟既没有看到祖母,也没有看到爹娘。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方澜……”

白小舟缓缓沉入水中。失去压力的木板立刻整体浮出了水面,随之浮起的是一串水泡。

“回不去了,船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人间可别忘了我,杀鸡给我留条腿,洛水桥头再相会。望故土,足难飞,终不归……啧,亏了你在水里还能刻那么多字。”

“呜哇——”

咸腥的海水毫无阻滞地涌出喉咙。白小舟意识到自己像条死鱼似的被拦腰挂在一根圆木上,还有人在不停地拍打他的背。

“感觉好些了么,白大人?”

“哇——哇——”

白小舟吐了半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得救了。他翻身滑落在地,逆着海上灼热的阳光,勉强看到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人影围在自己身边。

那些人头戴棕榈叶编成的斗笠,躯干上只半裹着一层薄薄的麻纱,粗壮黝黑的四肢全都炫耀似的袒露着,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侯爷,没事了。”其中一个人说道。

“嗯。”

有人把白小舟托了起来。前面的人同时伸手,温柔地揉着胸口给他顺气。白小舟奄奄一息地瞪了片刻,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鼻梁很高,眼眶很深。虽然穿得和别人差不多,肤色却所有人都要浅一些,可见此人平时养尊处优,应该是这群人的头头。

“白副使,你还好么?”

白小舟一愣。

那人微笑:“在下是沙罗国清平侯闵桓,今日忽然兴起到此垂钓,不曾想在茫茫碧波之中救起白副使,真可谓无巧不成书啊呵呵——”

听这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姓氏官职,再听他自报家门,白小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然而白小舟当然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此处距沙罗国还有三天的航程,侯爷今日兴起出门钓鱼就到了这里,莫不是飞过来的?侯爷出来钓鱼,怎的没带鱼竿渔网?我听船夫们说海鱼喜欢聚集在阳光能照射到海底的浅水处,此处海水深不可测,不知侯爷钓的是什么鱼?”

闵桓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居然不打算否认自己撒了谎,大大方方地点头:“短短片刻就看出了三处不妥之处,白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白小舟挑挑眉毛,问:“我的官印呢?”

闵桓故作惊讶:“什么印?我没看到啊——”

“你若不是拿走了我的官印,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闵桓甘拜下风地点点头,手掌一翻,托出一枚金闪闪的官印。

“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之印”——白小舟泡在水里时把它挂在了脖子上,想着也许能让吃他的鱼蹦掉几颗牙。

白小舟生平最讨厌别人故弄玄虚。他收回官印,也懒得理会闵桓,挣扎着爬起来扑在船舷上。

“别人呢?你有没有发现别人?”

身后一片沉默。片刻之后,闵桓仿佛十分遗憾地说:“我们在这一带搜寻了很久,可惜找到的只有白副使。”

“不可能!”白小舟蹬蹬蹬几步蹿上船首的炮台,“我水性不好,抱着一片木板尚且支撑了许久,船上的水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么会——”

他打住话头,猛然回头。

船上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白小舟却瞬间像只发现了老鹰的小田鼠——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却已退无可退。

白小舟喜欢吹嘘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其实非常怕死。

他恨不得分出另一个白小舟来狠狠扇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这样大意?明明什么细节都注意到了,却没有觉察闵桓身上那股浓浓的杀意?!

闵桓示意左右退下,才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过来。他侧身靠在船舷上看着白小舟,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阅览一本大字书。

然后,他突然笑了:“白副使不是早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白小舟黑着脸不置可否。闵桓于是指了指方才丢下的木板:“大人刻在木板上的遗言,每句话的头一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毁船者在沙罗王族中’。

白小舟:“……”

“大人想必是在怀疑沙罗王族中有人为了不让新王顺利受封,不惜毁船阻止前来册封的使节。而我,沙罗先王的亲弟弟,在官船沉没之后竟然‘碰巧’在附近出现,显然嫌疑最大;而官船上其余的人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是已经被我全部灭口了。我说得对么,白大人?”

白小舟把两手都缩到了身后,因为它们正在止不住地颤抖。

生平第一次遇上这样能在片刻间就彻底看穿了他想法的人,他无端生出一种脑壳被人撬开偷窥般的恐惧。

闵桓的推论无懈可击,然而白小舟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救我?”

他尽可能镇定地问。

闵桓反问:“白大人是否曾想过,大人明明是大理寺的官员,奚国皇帝陛下却派大人作为副使出使沙罗,又是为什么呢?”

白小舟又是一愣。

他当然想过。他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写不好文章考不上功名,脾气还臭;短短一生中唯一可以勉强可以称为“成就”的就是破了两桩牵连甚广的疑案……

如果有人需要他,那么他们需要的恐怕只是他的脑子了。

可是眼前的这位清平侯精明的程度绝对不在他之下。连这样的人都解决不了事,他还能怎么办?

白小舟头皮发麻,嘴角抽搐:“侯爷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闵桓显然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径直说下去:“我怀疑沙罗的先王——也就是我的亲哥哥,是被人谋害致死的。白大人,这就是你会成为副使的原因。”

半个时辰之后,白小舟又被闵桓扔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