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0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毕安云说,迟早,我要弄死她。这句话在断桥下激起了轩然大波。但这样说其实并不十分贴切,一同洗衣的女人们自然皆知毕安云的所指,她们也早已习惯她这种恶毒并且似乎自欺欺人的方式,所以有的女人只是略带紧张地回头朝村庄张望,那里烟雾缭绕,带有稻草香味的炊烟正以一种飘逸的方式弥散在上空,古老而历尽沧桑的红砖房子安稳地七零八落地立在那里,宽恕地端详着一切。也有女人以窥视的眼光瞟了毕安云一眼,只见她压抑着不断从身体里喷涌出来的愤怒,脸面通红,蹲立的上半身微微哆嗦。她瞪视水面很久之后,突然扬起手中的棒槌不住狠命地敲打在洗衣石上,沉闷的爆破声震得水面涟漪四起。接着,她把棒槌朝水里戳去,来回搅动,她拼尽了全力,以致整个上身都与洗衣石平行了。明显,符合她想象的是,那水面仿佛是李铭英的身体,棒槌是一把锋利而可以释放仇恨的尖刀,而溅落她身上的水滴则仿佛是李铭英的血浆了。
其实,这是一个静谧的秋天黄昏。这是一个楼村人司空见惯的黄昏。风停驻在槐花树光秃的枝头,停驻在梧桐树阔大又像在火中燃烧着而蜷缩的叶子之上,逐渐老去的斜阳心甘情愿却又不无留恋地从七家山最高处的最长的一根茅草上滑落。在这包容也吞噬了一切的静谧之中,只有楼村西口的断桥承载了孩子们的奔腾、喧嚣和欢乐。使孩子们唯一可能从倾注他们心血和骄傲的游戏中停顿下来驻足观望的,是一辆拖拉机轰隆地驶过楼村西侧的土路。拖拉机的轰隆声震彻楼村的上空,许多老旧的房子以人们无法料想的方式颤抖。孩子们表达关注的方式是起步追赶,但通常,不过十步,一切的好奇就丧失殆尽。这点和他们对残阳的好奇并不一样,一如多年前的毛丰和毛飞云,他们总是畅想太阳从七家山顶飘过去后,在山那边才刚刚升起,他们一起想象山那边不同的世界,彼此更正和补充,当有一天他们肩并肩手牵手站在七家山顶——那至少是十年以后——山那边同样是大同小异错落的村庄和纵横的田野,还有风中海浪似的金黄色水稻,这些并没有使他们失望,他们可能都已回想不起当年的畅想,因为他们羞怯又情意绵绵,对未来充满憧憬又满是担心。这一天,他们抱吻后彼此的誓言,在当夜面对李铭英时就异常脆弱地破碎一地。第二天,毛飞云北上读书,而毛丰南下打工。
有一条河流由南至北横贯楼村,楼村的老人们对它的称谓是洼河。只有梅雨季节,洼河才真正名副其实,一到夏天,它的功能仅仅是孩子们翻泥鳅的娱乐场所。聪明的楼村人,干脆在断桥下筑出一个圆形的泥坝,形成一个小的水域,奇怪的是,这里无论什么季节无论何种年份,都从未干过,于是,真正的洼河在一代一代的流传中逐渐失去了昔日的荣光,在众多更年轻的人的心目中,它早已与楼村的历史一起消融在时间深处,被大洼取代。大洼,这一人工铸成的水域,仍是楼村人心中的洼河,并毫无阻碍地被指称为实际意义上的洼河,开始成为滋润一代又一代楼村人的唯一,它时而浑浊时而清澈,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同样掩藏和融化了许多东西。有一年,一个三岁的孩子失足河边,但打捞三天,都不见尸体,有人说要放干水,老人们反对,说这几十年从不干涸的洼河是楼村人的精神气,绝不能干掉。所以,那孩子的尸体就永远在河里面了,他自然会成为各种水中生物的食物,同时他亦会分解到人们挑水的水桶里,然后会随着各种食物一起进入人们的肠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农药瓶或者人们的粪便,它们也被无情地扔进河里,还有一些家畜,它们毫无忌讳地在浅水处游荡、洗澡,再吞下被自己弄脏的河水。
这些楼村人都知道,但不以为意。世代伴河而生,洼河几乎成为楼村的图腾。没有图腾会残害它所保护的生灵。楼村每年一次的祭祀活动都在洼河边进行,场面宏大而精细。祭祀的日子是楼村几个最老的老人们商量几天才决定下来,他们会观测天象,并盛情邀请来算命先生和风水先生,最终确定当年祭祀开始的准确时分和方位,然后召开全村大会,权威地宣布。从有楼村开始,从来没有哪个楼村人不把祭祀看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无论男女老少,鳏寡孤独,全部到场。不过,近些年已有所改变,一些外出上学和打工的是回不来了,这些人便经常成为老人们埋怨和唏嘘的对象。但历史的轨迹不会更改,无论良善与否对错与否符合传统与否,都会毫无商量余地地奋勇向前,老人们同样无能为力。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楼村的祭祀开始成为一种虚妄的形式,并渐渐被诸多年轻人所诟病。历史从这一代开始将不再得到应有的尊重,从这个意义上说,楼村之外,寄托了他们的最终理想,那么楼村最终的分崩离析也就在所难免了。
于是,一些家族内部的矛盾,不再依仗老人们一言九鼎的调解,在二十几里之外的镇上,设立了一个法庭。当第一对矛盾者互相纠缠着奔去又互相搂肩而回时,就注定楼村老人们和楼村历史的威望势必消解。那一年,楼村最有威望的老人辞去村长的职务,楼村人开始轮流当村长。从此以后,一旦矛盾出现,楼村人的解决方式只有三种,去法庭,和解,或者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