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7年第06期
栏目:压卷之作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京杭大运河解冻开航,素有上拱京阙门户、大运河第一码头之称的通州张家湾,又出现千帆竞驶、百舸争流的繁华景象。
元朝建都北京,粮米仰给东南,漕粮运输乃朝廷大事。张家湾就是运河最北端的漕运终点站。
明成祖朱棣称帝后,从南京迁都北京,于永乐四年(1406年)进行大规模营建。修造皇宫、陵寝、衙署等所用的建筑材料,都是由运河水路经张家湾皇木厂运往北京。难怪民间流传“先有张家湾,后有北京城”的说法。
嘉靖年间,祖籍陕西临潼、世代为武功右卫的军官李禄调任通州张家湾巡检司,遂举家东迁。
李禄是个月俸仅五石米的从九品小官,家中人口众多,仅能温饱。其长子李珣,字德润,别号次泉,聪明忠厚,十六岁就考取秀才,为了替父分忧,果断弃儒经商,在张家湾开了一个杂货店。
李珣做买卖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一天,有人到他的店铺购物,多付了钱,他得知后,顾不上吃饭,找到买家,退还了误收的钱。还有一次,他拾了五两银子,挂在门框上,等失主前来认领。这种拾金不昧的优秀品质,受到人们的普遍赞誉。
诚信、口碑、人脉是无形的财富。李珣的买卖越来越火,店铺越开越多,真正做到了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不出二十年,富甲京东,人称“李百万”,被推举为通州商会会长。
大明万历二年(1574年)的某个春日,张家湾官道上,“嘚嘚嘚”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伴随“咣咣咣”的敲锣声,三名骑者来到了李宅前,翻身下马,对门子叫道:“我们是报录的,快请李老爷出来,恭喜你家公子金榜高中了!”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
报子口中的李公子,即李珣爱子李三才,字道甫,号修吾,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出生。李三才天资敏慧,过目不忘,早就考上了秀才、举人。半月前赴京参加会试、殿试,今日发榜。
李珣悬盼佳音,此日特意多安排几个家丁在门口守候,吩咐他们一有喜讯立即禀报,自己和老父在客厅弈棋等候。听到门口的马嘶声和敲锣声,父子随手掷棋踱出客厅,恰遇家丁带了报录人进来,那三人甚是乖巧,不等家丁介绍,大叫:“恭喜太爷、老爷,李公子金榜题名!”
紧接着又是一阵锣声和马蹄声,二报、三报也到了。动静这么大,合府上下俱知公子高中,争先恐后,吵吵嚷嚷,向前宅涌来。
报录人已将报帖升挂客厅正壁,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李讳三才高中殿试二甲第七十名。”
李珣夫妇相拥喜极而泣,李三才的妻子尚紫筠抱着两岁的儿子李元,边笑边拭泪。
众仆妇丫鬟跪倒在地,齐声道:“奴婢恭喜太爷,恭喜老爷、夫人、少夫人!”
李禄激动得老泪纵横,用手抹了一把泪水,大声宣布:“打赏!打赏!全府不分上下,每人赏银十两。诸位报子各赏银五两。管家,快去账房支银分发。”
报子们惊呆了,五两银子可买十石大米。他们多次给人报喜,只能得到几十个铜板或两钱赏银。在码头上扛麻包的苦力,累得死去活来,一天的工钱才三分银子。为首的报子带头跪下:“谢太爷的赏!”
众人这才从狂喜中省悟,跪倒齐呼:“谢太爷的赏!”
李禄蔼声道:“你们都下去领赏吧。”
李禄父子见众人离开,坐下歇息。不过一盏茶时间,大门口喧闹声又起,家丁飞跑进来,手拿一沓大红全帖,呈献李禄:“启禀太爷、老爷,通州知州率领同知、通判、守备、巡检司、宣课司、提举司的官员前来祝贺,都在门口等候。”
李禄点头:“知道了。”对儿子说,“爹平生最怕与人打交道,一切由你应酬吧。”把红帖交给李珣,匆匆而去。
李珣来到门口,忙躬身作揖道:“不知诸位大人驾临寒舍,学生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李珣是秀才,功名在身。明朝的科举制度,把文人的社会地位抬得过高,形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即使是宰相,也不敢坐受秀才一揖,更不敢以便服见秀才。秀才见上官,俱用名帖,长揖而已。与知县交际,用治下门生名帖,称老师为尊,分庭抗礼。
通州知州满脸堆笑地说:“李员外客气。令郎高中龙虎榜,吾等特意前来道贺。”
“多谢,多谢,诸位大人请!”
众官员与李珣一同进了客厅,分宾主坐下。
一群丫鬟献上茶来,客人慢慢品茶。李珣开口道:“多谢诸位大人抬爱,真乃蓬荜生辉。”
知州摇手笑道:“令郎英才卓异,文武兼备。日后鹏程万里,定能光耀桑梓,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是啊,可喜可贺!”
李珣逊谢道:“诸位大人夸奖了。”
知州又说:“李员外教子有方,常以平生兢兢业业,不敢为亏心之事,以求不得天罚为信条,箴诫令郎。可谓高怀霁月,雅量清风。”
“岂敢,岂敢。学生无以为敬,待学生摆宴,答谢诸位大人盛情。”
知州站起身:“李员外不必费心,吾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些须贺仪,略表寸心,烦请转交令郎。”说罢,从袖中取出红封,递给李珣。
“学生代小儿收下,谢大人。”李珣双手接过,以示尊敬。
其余的官员也纷纷从袖中取出礼金,递给李珣。
李珣殷殷勤勤,将众官送出大门,直到他们骑马坐轿远去,才返回客厅。坐下细看礼金,其中通州知州贺礼最重,是银票二百两。其余的不是一百两,便是五十两。心想:知州是正五品,余者都是六七八九品,其俸禄养家活口都困难,送这份超级大礼,也难为了他们。我乃通州巨富,岂能占他们的便宜。
按照当地常俗,倘若遇上缔姻、祝寿、会亲、高升等喜庆送礼,事主宴请对方吃一顿,就算回礼了。但厚道的李珣决定双倍还礼,叫来管家说:“你给知州封六百两银票,别的按照金额,凡送一百两的,还二百两;五十两的,还一百两。立马就去办吧。”
管家刚走,李珣还没来得及喘气,又一班贺客联袂上门,少不得再去应酬。这些人都是张家湾有头有脸的富商,也是李珣生意场上的朋友。接待过程与刚才大同小异,贺客先是道喜,说上一大堆的奉承话,然后送礼。略略寒暄,便知趣地告辞。李珣照例代儿子收下,表示感谢,邀请他们日后赴宴。
送完这拨人,李珣返回客厅细看礼金,商人出手可比官员大多了,最重的礼是银票一千两。也有八百两、六百两的,最少五百两。李珣思忖了一下,一千两和八百两的,各加二百两。六百两和五百两的,各加一百两。到设宴那天还给他们。
陡然,门外传来一阵欢叫:“哟,公子回来啦!公子回来啦!”
“什么,三才回来了?”李珣稍怔,刚欲起身,一位英俊青年已抢步上前,拜伏在地:“孩儿参见父亲。”
李珣一把拽起:“快起来,快起来。”
“什么,我的孙子回来啦!”李禄兴高采烈,大步流星地走来。
李三才跪地叩首,恭恭敬敬地说:“孙儿拜见祖父,给祖父磕头。”“好孙子,起来吧。”李禄正要问话,合府上下都赶来了。
李三才又向母亲叩安问好。
尚紫筠怀中的李元对父亲伸开双手:“爹,抱抱。”
“哎哟,宝宝乖。来,爹抱你。”李三才接过李元,见妻子身穿银红纱对襟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比甲,白杭绢画拖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高底鞋,微微含笑,愈显柔媚姣俏,不觉看呆了。
李禄故意“嗯哼”咳了一声。
李三才有些不好意思,收回目光,没话找话:“紫筠,我在外多日,你侍奉老人家辛苦了,谢谢你。”
“那是应该的,谈不上什么辛苦。倒是公子挑灯夜读,鏖战科场,蟾宫折桂,才真正辛苦呢。”
李禄笑得老脸成了朵菊花,指着尚紫筠道:“孙媳妇,从今天起,你要改口了。你男人当了官,你要称呼他‘老爷’,他称呼你‘夫人’,听见没有?”
“祖父教训得是,孙媳记下了。”
李珣问儿子:“咦,怎么没见益善?你在北京的事都完了吗?”李益善是李三才的童仆,刚满十五岁。
“益善偶感风寒,我让店家好好照顾他。我骑快马回家看看,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走,那些同年等我回去聚餐呢。”
尚紫筠脱口而出:“怎么这么急?”
“没办法。明天五更就要前往金銮殿拜见圣驾,朝廷举办传胪大典。随后,新科状元率所有进士赴礼部举行的琼林宴。宴会后,状元又率大家至孔庙行拜谒之礼,并在国子监立石碑,镌刻新科进士姓名、乡贯。以后的日子也不清闲,进士要拜座主、房师,互相走访同年,等待朝廷安排官职。”
“哇!这么繁琐,那要多少天才能回家啊?”
“晋冀鲁一带离京师近,回乡日子不会太久。像闽粤云贵那么远,有时要走半年才能到达。我更是幸运,一百多个同年中,只有我能抽空回家一趟。张家湾离京师不过五十里,快马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李珣颔首:“能回家看看,就算半个时辰,我也挺知足了。”
李禄说:“咱家祖祖辈辈为‘军籍’,现在三才考中进士,走上了仕途,光宗耀祖。咱选个黄道吉日,回关中老家,大开祠堂,大张旗鼓,祭拜列祖列宗,也算衣锦还乡。”
李珣点头:“父亲说的极是,离开临潼几十年,还怪想老家的。能够荣归故里,足慰平生矣。”
尚紫筠双颊潮红,灼热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丈夫。李三才也用眼神频频回应,两人俱有满腹的知心话要向对方倾诉。
李珣是过来人,心中有数,便开口道:“三才,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去跟你媳妇说几句体己话吧。”
“爹!”尚紫筠羞红了脸。
李三才低声对妻子说:“你去园中等我,我过会儿就来。”
李家花园在住宅的后半部,占地约八亩,布局精巧。一泓清池居中,竹阁石榭,隔水相望。
尚紫筠时年十九岁,能诗善文,贤淑温婉,甚得公婆欢心、丈夫喜爱。晚明社会风气开放,女子也接受教育,能文能诗者颇众。官宦人家的妻妾,甚少目不识丁。此时伫候梅树下,花光人面相映,极为养眼。
李三才进了园门,一眼便看见亭亭玉立的爱妻,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去。
李三才将妻子拦腰一抱,来到六角亭,两人紧紧拥吻在一起。
隔了许久,李三才放开妻子,端详赞叹:“紫筠,不,应该叫你夫人。你真美!人若梅娇,风姿曼妙,倾城一笑,令三才魄荡魂销。”
尚紫筠掩口哧哧笑道:“贫嘴,你的学问倒是见长,出口成章了。”
李三才神气活现地说:“那是自然。你想,考个秀才就得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三级考试。名列一二等者,才有资格参加省里的乡试。乡试合格者称为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举人参加礼部会试合格者称为贡士,第一名称为会元。一般会试合格者,殿试都能成为进士。全国几十万读书人,三年才能考上一百多个进士,容易吗?”
“呵呵,老爷文韬武略,日后定能封侯拜相。”
“借你的吉言,或许梦想成真呢。当今内阁首辅兼两代帝师张居正,算牛了吧!二十三岁中的进士,我二十岁就中进士了,更胜他一筹。我要努力打拼,当上宰相,为我心爱的夫人争取一品诰命。”
“好啊!妾身等着老爷的凤冠霞帔。”
“除了你,我还要给咱爹争一顶乌纱帽。咱爹为养家误了功名,只富不贵,终究遗憾。”
“老爷孝心可嘉,定能成功。”
小夫妻在这温馨美好的氛围下,卿卿我我,打情骂俏,忘了世间的一切。
李三才偶尔抬头,只见落日熔金,暮云四合,西天霞彩炫丽,惊叫:“糟糕,天都晚了,我得马上赶路,我很快就回来。”在妻子的嫩颊上匆匆一吻,急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