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残局(中国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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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天晚饭后车书记正和电视台几位正副台长看九峰山的夕阳。车书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局人事处长施心磊打来的。施心磊叫车哲帮忙把老包喊到听风楼。车哲会意,知道听风楼又有了棋局,帅局长与“三讲”巡视组领导一定弈到了残局阶段,包茂生的一字指点又该发挥作用了。当时我们包大哥正在九峰山基地歌舞厅和几个小经理搓麻将,输得满头大汗时接到车哲书记的呼机,差点喊叫一声终于解放了。包茂生打麻将输多赢少,天生就没有赌运。步出歌舞厅小楼,扑面而来的九峰山夕阳把群山照耀得像无数匹受伤后的战马。包茂生放眼望见一个熟悉的女孩的背影,那背影正在匆匆下山。定睛一想,对了,就是上午说过话的那个甄妮!她显然是刚刚上过山。甄妮上山干什么呢?是找朱未木主任?找过车哲书记?还是找过帅局长?也许直奔省巡视组的房间?或者是为她山下的发廊来拉生意?或者是来山上已经做了一笔生意?从山腰到另一座山的山峰处,包茂生有的是时间如此胡思乱想。他唯一不曾想过,适才他看见的背影,是甄妮短促的一生中最后一个背影。

我们包大哥人没走近听风楼,老远就看见施心磊在欢快地向他招手。紧跑一阵进了听风楼,施心磊拍着包茂生的肩头说,等你老半天了,快点去棋牌室,这是帅局长的茶杯,续了水你送进去。别的方面不敢说,只要是说下象棋,老包就能绝对从容不迫。听风楼又叫小洞天,据说是专门为领导修建的,只看天上地下墙上的装修装饰,就能看出听风楼里确实有点像是别有洞天。和帅局长弈局的年轻人,包茂生见过,好像是省委组织部一个什么处的处长。端着帅局长的茶杯,包茂生先要用心看棋局。一旁观棋的人中,帅局长执黑这一边有局党组几个成员,而年轻处长执红那一边都是“三讲”巡视组的领导们。可能是这局棋下的时间久,旁观的人都在暗自捏一把汗,棋牌室的气氛相当肃穆,有点像打得激烈却又没有硝烟的战场。乍一看残局,我们包大哥当即想起象棋古谱中的封侯列爵局,仔细一看又不全像,因为黑方多了一个边卒。这盘残局,黑方一车一马五个卒,另外将旁还有士象。而红方帅旁空荡荡,大兵压境不说,前方作战也不过一车一炮,另外一马一兵。看组织部年轻处长的表情,一点也不紧张,好像胜券在握,包茂生心想,看来这位年轻处长是不知道黑方边卒最后的力量了。再看帅局长的脸色,严肃,认真,是想胜的那种表情,双目盯在棋盘上,有点像给“娘家”的人一个小教训。“娘家”这种叫法是我们包大哥从车哲书记那里听来的。帅局长原先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从组织部出来的人都把组织部叫做“娘家”。而原局长蒋昆丽和中心主任朱未木都把宣传部叫“娘家”。听说全省各市各县都这么称呼。我们包大哥不用多久知道这局棋黑方没有胜的可能,黑卒若不占据士角,搞不好还会输棋。看年轻处长的神情,他压根没想到执红会输或者会和,他只想赢。而且目光里早有赢棋的欢喜了。包茂生轻轻走近棋桌,双手捧了帅局长的茶杯,说,帅局长,把您的杯(子)放在桌子(角)上,您喝(和)水?帅局长正在聚精会神看棋局,闻声偏抬头,见是老包,很快会意地问,是你呀?包茂生嘿嘿一笑,躬身退了下去。我们包大哥在听风楼豪华的走道上心想,领导们下棋,一大群人为他们着急。走到大厅碰到施处长,施心磊给了老包一支红塔山,问怎么样?包茂生如实回答说,帅局长会下成和棋。施心磊点点头,叹一口气说,和棋最好,最好和棋。老包不便于接话,点上香烟吸了几口。跟施处长告辞了。

前面说过,我们包大哥去听风楼暗示帅局长摆黑卒占士角以趋通和之前,见过九峰山下发廊妹甄妮的背影。三天后,车哲书记交给包茂生主任两份稿子,叫他到山下找个店打印。车书记说,这两份稿子是我和朱主任的《党性党风自我剖析材料》,记住打印时不要让熟人看见,一定要找偏僻的地方打印,校对以后销毁电脑里的文件。老包连忙把材料装进口袋,点头说,我这就下山去。

是个阴雨天,山上还只是阴,山下却在下雨。山脚有人指点说,打字复印只有一家,在高速公路的国道拐弯口。我们包大哥想到向甄妮借一把伞,就径直走近甄妮的发廊屋。一个稍比甄妮年龄大一些的发廊妹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什么杂志,见有男人进屋,连忙收腿起身,问,洗头还是捶背?老包说我不洗头也不捶背,我找甄妮借把伞。雨越下越大了,发廊妹懒洋洋的,用手指了指屋角,说,用了记得还啊。老包说我办完事回来经过你这里,忘不了还你。老包取了一把黑伞,已经撑开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问一句,甄妮人呢?发廊妹继续叉开腿躺倒在沙发,翻看着那本杂志,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包茂生不再问话,走进雨里,听豆大的雨点打得黑伞叭嗒叭嗒乱响。

当然是先打车书记的《党性党风自我剖析材料》。也许因为地理位置偏僻,也许因为下雨,这个路边打字复印店除了老包来打印,没有别的生意。打字的是个20来岁的姑娘,从穿着看得出她见过一些世面。开始包茂生以为店的里边房是在放电视,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仔细再看,那房门分明不是虚掩,是关死了的。老包心想里头的人一定是控制不住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了,就放肆地弄得床响墙板响,声音直往高处叫。打字的姑娘大约怕客人过意不去,起身用力拍了拍墙板,大声说,你们要死呀!外头有生意呢!老包尴尬一笑,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吧。事实上里边的人根本就不把打字姑娘的叫喊当回事,仍旧撞床撞墙板,仍旧把声音往尖顶上叫。打字姑娘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恨恨地盯着屏幕,仇恨地等待着什么。几分钟后,响声箭一样射远了,店里恢复了平静。

打字姑娘双手飞速按键盘时,我们包大哥把视线从密织的雨丝里收回,落到了手中朱未木主任的《党风自我剖析材料》上。包茂生听说过这一次“三讲”,上面有要求,第一阶段学习结束时,每个处以上必须上交一份不低于3万字的自我剖析材料。动员学习阶段之后的剖析通不过,就不能进入反思评议阶段,更不可能进入民主生活阶段和最后的整改阶段。包茂生翻了翻朱主任的材料,不说3万字没有,连3千字也不够,3百字的稿纸,加大小标题在内总共只有9页。几十年的老科长,近5年的办公室主任,包茂生一眼就看出来朱主任对这次全国性的整风运动认识不够,起码是态度还没有端正。看朱未木主任文章的开头:他首先强调自己这几年身患糖尿病、前列腺炎是为影视中心操劳、焦虑的结果。老包心想朱主任的这个开头写得不好,糖尿病是他海吃海喝造成的嘛,前列腺炎是不节制性欲乱搞一气落下的病嘛。纯粹只从文章结构上说,开头就相当于前言,应该谈对“三讲”的认识才对。再往下看,第一大点是“我所存在的几个问题”,朱主任用小标题列出三条,分别是“我失去了群众的信任”、“我失去了领导的关怀”、“我失去了群众的理解”。第二大点是“我的一点认识”,朱主任的意思是说他非常清楚早就置身在“四面楚歌”当中。第三大点是“我应努力的方向”,三个小标题分别是“学习”“汇报”“做群众工作”。在最后的“廉洁自律专项材料”一项,朱主任一个字也不写。包茂生看着看着,背后不自觉地沁出一层冷汗。心想,这哪里是“三讲”,分明是“三不讲”:不讲脸面,不讲道德,不讲良心。他万万没有想到朱未木主任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这场听说很严肃的政治运动,这哪里是自我剖析?这分明就是要摆出对抗的姿态嘛!朱主任是怎么想的呢?他内心深处想了些什么呢?在所有平静的表面之下,会有什么结局等候着影视中心全体干部群众呢?

打字机的声音把包茂生从沉思里唤醒,老实讲,我们包大哥一生当中像这样忘我的沉思还是比较多的,爱棋之人嘛,心无旁鹜是经常的事。打字姑娘把打印稿给包茂生校对时,他一眼就看出车哲书记的剖析材料不仅字数在3万字以上,而且条分缕析,自我批评既深刻又有水平,就连最后的“廉洁自律专项材料”也填写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是党委书记车哲对党性党风认识深刻一些?还是车哲确实看到了这场运动的实质?老包似乎从车书记和朱主任的材料里分辨出了一点什么。

大雨还在恶下。远处国道拐弯口那些无论从高速公路下来还是上高速公路的汽车,在倾盆大雨中无一不显得失魂落魄。校对完了打印好了,老包没有忘记叫打字姑娘销掉文档文件。打字店的里屋再度发出撞床撞墙以及使足力气往山顶上嗥叫的声音。打字姑娘厌恶地吼了一句。怎么不死!我们包大哥只是憨憨地一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走进雨中听豆大的雨珠打得黑伞叭嗒叭嗒响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