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鼓之舞(中国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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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茶几上放着一个咖啡色日记本,是段笛并不一定留给我的遗物。里面记录着一些字词和句子,都是随意涂抹,横着竖着的,斜着歪着的,乱写乱画,潦草凌乱。每当这个咖啡色日记本被我放到客厅茶几上时,就是我想要抚摸段笛的灵魂。现在我面对着电视机,每二年一届的“豁城群众文艺百花奖汇演”正在举行决赛,小姑子叶枚即将参赛。我们在极短时间内合作的舞蹈会是什么比赛结果?我直觉应该是一个好结果。

这个本子许多时候被我当成抽签算命的凭据,就像有些人举棋不定时口中念念有词伸手翻开新华字典的某页,手指某字一样。人都有因为迷失而盲从的瞬间,譬如我此刻。因为叶枚还没有出场参赛,我有时间把怀想具体化,所以我把手搭在了日记本上,随意翻开一页。我看到这样一些潦草的字:你,你,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都为什么偏要选择水葬?记得段笛有天喝醉了酒,被我逼着解释了这些句子:那些选择不留坟墓在人间的,一定担忧他活着时候的有些作为。我合上日记本,忽然想:人就是这样,似乎在专注眼前某一样虚幻的真实,灵魂却在另一种真实的虚幻中。我指的是,我同时在看电视机和日记本。

我像条虫子,我的婆婆朱芝兰是只老虎,而小姑子叶枚是根杠子。老虎吃虫子,虫子吃杠子,杠子吃老虎。反过来就是老虎怕杠子,杠子怕虫子,虫子怕老虎。我们三个不同姓氏的女人构成家庭成员关系。这就是缘聚。人世间的婆媳、母女和姑嫂,当然是十分密切的亲情关系,但同时也是最最纠结的人际关系,是女性社会的重要内容。我用两个最字说其纠结,是因为无论谁都不可以简单结束这关系,更不可以轻易用缘聚缘散了结这艰难。其实我完全可以选择脱离这个怪圈,但我不知道,一旦放弃与叶涛的婚姻,我又能够找到怎样一种自以为快乐的生活?我有时候也这样想,再等等,再忍忍吧。

今年夏初的时候,我所在的豁城威风锣鼓队到豁湖渔村演出,在公路边上完茅厕出来时我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擦倒在地,人无大碍,但腿伤不轻。骑摩托车的年轻农民扔下摩托车跑到我面前时,脸色煞白,两腿哆嗦,慌慌张张不停问我:要不要紧?要不要紧?我忍着剧烈疼痛对他挥手说:不要紧,你忙你的事情去吧,我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尽管我们队里有几个队员非要那个年轻人送我到医院检查,甚至还有人说他能骑摩托车家里经济条件一定不错,但我一直都在挥手,叫他赶紧离开,但他执意追问我到底要不要紧,在这要不要紧和真的不要紧的对话中,我有点忍不住想要吼他了。我是真善良,我不会准许自己给一个农民兄弟增添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婆婆朱芝兰在医院看我时,想到叶枚快要放暑假了,就叫我把叶枚喊回来。我知道婆婆不敢直接跟叶枚通话,她向来最害怕的事情是叶枚大发小姐脾气。我自己呢,从不违背婆婆下达的任何指示,所以当着婆婆的面,用电话把叶枚连哄带骗喊回豁城。叶枚也是怪,她向来不在乎任何人的话,但是我的话,她很少不听,很少不执行。叶枚放暑假之前原打算和男友出去兼职导游挣学费的,也是想轻松度过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但我一个电话就让她改变了计划。叶枚回到豁城后,在照顾我的那些天里,我考虑到百花奖汇演大赛可以去试试,就指点叶枚学会了这个舞蹈。叶枚天资聪颖,不到一个月就把舞蹈要领全部掌握了。叶枚是一个能够让人引以为豪的女孩子,我一向这样觉得。

所有人其实都很寂寞,这话是段笛说的。所有人都害怕衰老,因为一旦老了就会失去许多权力,控制欲也就无从得到满足。这也是段笛说的。段笛不是作家,不是诗人,他只是豁城文化局的一名普通干部。他可以去当诗人当作家,但他丝毫没有朝那个方向努力。所以他在我的心中是一个隐士,一个才子,是整个豁城为数不多的才华横溢的男人。电视上出现了叶枚,她今天格外漂亮。现在,叶枚的舞蹈在一面硕大的牛皮鼓上进行。我睁大眼睛,盯着电视机里叶枚的每一个动作。她的表现非常不错,丝丝入扣,连贯到位,刚柔相济,快慢有度。实在美不可言,很能振奋人心。叶枚其实是在代我参赛,这也未必不是我的控制欲的某种体现。

叶枚在电视里的舞蹈进行到一半,我就感觉到,今天的大奖非她莫属。我在段笛身上学会了观,观察的观,观照的观。心能见,心能到,因为对因的深刻理解,我们自然也能看到那个果。叶枚是不是我现实当中的果呢?你跳得真好,比我跳得好多了,亲爱的妹妹,我精神的闺蜜,你给了我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