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国际猎场的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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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遭人暗算

来源:《章回小说》2018年第02期

栏目:时代留痕

莲花正在做晚饭,忽听门外有狗不是好声地嚎叫,好像是自己家花脖的动静。花脖进屋自己会开门,干吗这样叫?她心里打了一个战,慌忙去开门。门一推开,她不由得“啊”地一声惊叫,手里的饭勺掉到了地上。

门口躺着的真是她家的花脖。花脖的后腿受了伤,屁股上沾满了血,看样子它是挣扎着爬回来的,身后的雪地上断断续续地跟着一趟血迹。

花脖是丈夫英夫的铁杆儿跟屁虫,整天形影不离。今天一早跟主人出了门,现在它自己回来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莲花知道丈夫一定出了事。

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雪,到天亮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再加上凛冽的西北风,刮得漫天浑浑噩噩。莲花劝丈夫不要进山了,英夫却执意要去,说有一件大事今天就要办成。莲花想,丈夫不过是个导猎员,顶多是在山里找到个野物多的地方罢了,除此之外,还能有啥大事?

莲花撒腿朝隔壁的院子跑,一边跑一边扯嗓子喊:“豆根儿!豆根儿——”

隔壁院里两间草房的风门开了,出来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一根烧火棍。

“咋的啦?莲花!”

莲花一把抓住这个男人的手,就哭出了声:“英夫出事了!”

被莲花叫作豆根儿的这个男人姓窦,叫窦艮,只是莲花和他打小就在一起,叫豆根儿叫惯了。

窦艮比莲花大两岁,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保持着军人那种挺拔的身姿,腰板儿溜直。

窦艮跟莲花过来,一看见花脖那样,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啥都明白了。他紧跑着返回家,穿好大衣,带上手枪和手电,然后又到不远处的一家借来一匹倒套子的马,拴上爬犁,过来跟莲花说:“我进山去找!”

莲花带着哭腔说:“那么大的山,你去哪儿找?”

窦艮一时愣住了。可不是吗,猎场那么大,方圆上百里,天又要黑了,上哪儿去找?

花脖使劲儿地叫着,要往外走,可它伤得太重,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莲花忽然想起了什么,进屋抱出一床棉被,铺在爬犁上,抱起花脖坐了上去,说:“走吧!”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靠花脖领道儿。

马爬犁箭一般朝山里驶去。

大山里根本没有路,一个沟塘连着一个沟塘,一个山嵡连着一个山蓊。花脖一路上不停地叫着,它脸冲着哪个方向叫,爬犁就奔哪个方向走。

就在一个崴子里,花脖突然拼命地跳下爬犁,连声地狂叫着扑向崴子当中一块比较平坦的雪地。

天已经擦黑了,窦艮打着手电跟着花脖奔过去。手电光中,他看见雪地中隆起一个雪堆,雪堆中倒栽葱般立着一个人,只在外面露着半截腿。他蹿过去,扒开雪堆,把那个倒立着的人拽出来,顿时呆住了。

扒出来的这个人正是英夫,他的脑门上明显地露着一个子弹射过的洞。

莲花抱住丈夫已经僵硬的身子,晕了过去。

花脖扑在英夫的脚下,仰着头,冲天发出一阵瘆人的哀嚎……

大谷洞是小兴安岭的余脉,离松花江仅四十里之遥。早在日本鬼子入侵时,山里的树木就大量地被采伐出来,通过松花江往下运回小鬼子老家。解放以后,政府又一直鼓励采伐,山里边凡是马套子能上去的地方,大树都被砍下来了。等到八十年代限制采伐的政策下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伐空了。

林场的职工靠的就是卖木头养家糊口。不让采了,也没树采了,还得掏钱种树,林场一下子陷入困境,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了。

林场连工人带家属老老小小几百口人,说走就走了一少半。

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嘛!

英夫回了日本,金植亨去了韩国。

英夫的老家在日本的一个农村,祖辈种水稻。他几个月大的时候,爸爸被征召入伍到中国打仗,他随着爷爷和妈妈被开拓团移民到大谷洞山口开荒种稻,在那个地方新建了一个村子,叫作原部落。小鬼子战败时,开拓团的男女老少都被当地日军以集体自杀孝忠天皇的名义用机枪打死,英夫侥幸死里逃生。后来,知道他爸爸回了国,英夫已经和莲花成家。虽然他爸爸几次来信让他回去,他都因为舍不得离开莲花而没有走。就在林场陷入困境的时候,正赶上日本遗民大批回国,英夫就想带着莲花一起走。可是莲花说啥也不走,英夫只好一个人走了。临走前,他跟莲花说用不了三五年,他挣够一笔钱就回来。

大谷洞这一带,老早就有朝鲜族人在这儿定居种水田,小鬼子占领这儿时,好多朝鲜族人都帮着日本人做事,欺压中国人,老百姓都叫他们二鬼子。小鬼子战败后,很多朝鲜族人都吓跑了。不知为什么,金植亨的爹妈跑时把他扔下了。他和英夫一起被莲花的父亲养大。照实说,他去韩国,一个投奔的亲戚都没有,他是跟着别的朝鲜族人冒蒙走的。走前,他跟窦艮拍着胸脯说,到了韩国,遍地都能挣大钱,等他回来那一天,他就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

窦艮觉得真好笑,外国的钱就那么好挣啊?做梦呢!

事情很蹊跷,没过一年,英夫和金植亨脚跟脚地都回来了。

金植亨一回来,就办了一件震动全县的大事:他介绍来一个法国人和一个意大利人,要在大谷洞兴建国际狩猎场。这是一个投资几千万美元的大项目,而且还有国际影响,在县里大张旗鼓招商引资的节骨眼儿,无疑是雪中送炭。意向合同一签,县里就奖赏给他几万元。

林场马上开始筹备,一边规划,一边选聘导猎员。

导猎员是猎场里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既要熟悉山里的地势地貌,知道哪儿有什么猎物,让进山打猎的人能够打到称心的猎物;还要枪法好,在发生危险的关键时刻,能够保护狩猎者的安全。

英夫一回来,就要当这个导猎员。不用说,这个差事没人能和他争,因为莲花的父亲是个老猎手,英夫初中一毕业,就跟着跑山,不光练得腿脚好,那枪法也是十响九不空。

谁想到,猎场还没有正式开张,就出了人命,导猎员英夫莫名地惨死了。

县公安局派人下来调查,在山里转了两趟。刚刚下了一场雪,到处白茫茫的,踪迹全无,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只好下了一个含糊其辞的结论:可能是被偷猎者误伤而死。

那些年,这一带还允许个人持有猎枪,打猎不受限制,因此被误伤的事情时有发生。去年冬天,邻村就有一个老头在村头的豆跺旁拉屎,因为戴个狗皮帽子,被一个打猎的当作狍子打死了。

至于死人被立在雪堆里的这件事倒是查清了,那不是人干的,而是黑瞎子搞的恶作剧。人在山里碰上黑瞎子跑不过也打不过,只有一招:脸朝地躺下装死。黑瞎子看人不动,它会先闻闻你喘不喘气,然后再用舌头舔你几下,看你动不动。当它确认你是真的死了,它就对你失去了兴趣,顶多是扒拉几下,就会离你而去。

谁也不知道,这个黑瞎子怎么会别出心裁,整了这一出。

大崴子四面是山,岗顶上树梢被刮得呜呜直响,崴子里却一点儿风丝都没有。

窦艮坐在一块裸露的大青石上,一边歇着脚,一边吃着干粮。

从林场到这儿,几十里的山路,蹚的都是没腿肚子深的雪壳子,从太阳一露红,走到这儿就到了小半晌。大饼子揣在怀里也冻得邦邦硬,啃起来硌得牙根都疼。

这几天,窦艮天天都来这儿,一直转悠到天擦黑才往回走。

窦艮是县公安局的林场特派员,又是和英夫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他不能不把英夫的死弄个明白,不然,他对莲花没法交代。

窦艮和莲花两家早年都住在离原部落不远的一个屯子里。日本鬼子侵占这儿时,两家的大人都暗地里参加了抗日活动。窦艮三岁那年,他父亲随抗联部队走了,就再也没了音信。因为和原部落离得近,小孩子常到一起玩,大人们也就熟悉了。小鬼子集体自杀那天早上,英夫的爷爷匆匆忙忙把英夫送过来,还给莲花的父亲磕了一个头,留下一把现大洋,流着泪走了。没到晌午,屯里人就看到:原部落的人当兵的和种地的都集中在一块空地上,一边喝酒,一边连哭带嚎,过一会儿机枪就响了……尽管莲花的父亲仇恨日本人,但对于一个孩子,他不能狠心不管,英夫就留在了他家。等到刚入冬,他又在路上碰到了流浪的金植亨,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冻得像个流浪的小狗崽一样的可怜架儿,心一软又领回了家。解放以后,窦艮的父亲还没有下落,他的妈妈就改嫁了。莲花的父亲没让窦艮跟他妈走,留在了自己身边,说啥也要等他的父亲回来。四个孩子念完初中,正赶上林场招人,一家子就都搬过去了。第二年,窦艮参军走了,一走五年没音信,等他回来,莲花和英夫已经结了婚。转过年,莲花的父亲得了重病。临死前,老人攥着窦艮的手,带着满腹心事说:“你爸爸进山里没出来,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你得弄明白了,给我坟头烧张纸,让我心安。再有一个就是,我本打算把莲花嫁给你,莲花心也是在你那儿,可你一走就断了信儿,以为你不回来了,才走了这一步。不成夫妻,她就是你的妹妹,往后,你要多照顾她……”

老人还说:“我总觉得这山里有点事儿,一直想弄明白……”

老人过世了。

窦艮瞅着身边黑瞎子埋过英夫的那个雪堆,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和莲花成亲。他参军走时,莲花拉着他的手,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明白莲花的心思,自己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到了部队他想写信回来,可他所在的部队又负有特殊使命,不让对外联系。阴差阳错,老天的安排谁也无法挽回。窦艮转业回来分配到县公安局工作,他主动要求回林场。他也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到儿子长大参加了工作,妻子随儿子搬到县里去住了。他本来也可以回县里上班,但他却没有走,一个人留了下来。他一直记着莲花的父亲的话,想把老人话里没说明白的事儿弄明白。

老人没说明白的事儿是什么呢?

窦艮瞅着眼前的一座座山头、一片片的树林子,眉头拧成了大疙瘩。

验尸的结果,英夫不是被黑熊咬死的,而是被二十号的砂枪打死的,一颗铅弹从后脑射进,前额穿过。开枪的距离不会超过五十米,因为二十号砂枪的射程超过五十米就没有了杀伤力。他在周围的几个山梁上反复查看过,这么近的距离,又都是清膛林子,偷猎的人不会看不清眼前是人还是动物,那么,只能说明英夫不是在这被打死的。只有在长满榛柴棵子、菠篱荭子、架条等矮棵稠密的树林子和乱石塘里才会发生这种事。而那些地方都是又陡又峭,人和动物都很少走,偷猎者和英夫怎么会在那里相遇?

窦艮还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英夫如果不是在这里遇害,黑瞎子又为什么从那么远处把他拖到这儿来?这个黑瞎子怎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山里人都知道:黑瞎子冬天要休眠,不是在大树窟窿里,就是在石头洞穴里,一整个冬天不吃不喝,就靠舔它的掌维持生命,要不怎么熊掌那么值钱呢,营养忒丰富啊!可是,没人惊动,黑瞎子不会跑出来,而它一旦跑出来,就再也不会回窝,成了山里人都害怕的“走砣子”。

黑瞎子冬眠的地方都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见。再说,这些年,大谷洞的山里已经很少有人碰见黑瞎子了。那么,这只黑瞎子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又是谁把它惊出来的呢?

窦艮想得脑袋都疼了,他掏出烟盒,卷上一支,刚叼到嘴上,就听背后有人喊:“大哥!”

窦艮回头一看,见是金植亨背着一支猎枪,老远就吆喝着走过来。

金植亨个儿不高,小眼睛冒亮光,不说话龇着牙,腮帮子总挂着像被辣出来的几条血丝,叫人一搭眼就看出是个朝鲜族人。

“你怎么……”窦艮知道,金植亨拿了几万元的奖金就没了踪影,他来这儿干啥?

金植亨走到跟前,拍着枪托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我当了导猎员!”

窦艮疑惑地说:“你能当导猎员?”

金植亨绷起了脸:“咋的?英夫老弟被人害了,我就是要替他报仇,把那个凶手抓出来!”

窦艮盯着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莲花病了。

炕上躺着一个病人,地上躺着一只伤狗,莲花身边再没旁人,窦艮早晚都要过来看看。

金植亨一次也没来看过莲花,只是托人捎来一些营养品。照实说,他和英夫、莲花、窦艮都是在一块长大的,没有血缘,也有亲情。英夫死了,莲花病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怎么也不能不露面啊?莲花很生气,把他捎来的东西扔给狗,花脖抻脖子一闻,像见了什么害怕的东西,哼哼地叫着往一边躲。窦艮心里也对金植亨很有意见,一个锅里吃一个炕上住了那么多年,怎么不如场子里的人呢?这些天,真亏了场里几个职工的家属,过来帮着照顾莲花。

窦艮知道金植亨不着调,小时候就总起“咕咕懂”。当了林场工人以后,从来都没有靠排干过活,场里人送给他个外号叫“滑屎蛋”。三十来岁的时候,老婆领着孩子走了,剩他一个人更没人管束,除了赌就是喝,三天两头喝得不知东南西北。但他却有个特长,啥人都能交成朋友。窦艮提醒他好多次,他倒挺自豪地说:“咋的?咱这叫能耐!多个朋友多条路,说不定啥时候就有用!”

窦艮干生气,拿他啥招儿也没有。

窦艮的心思都用在英夫的案子上,没工夫照顾莲花,就想要媳妇过来帮忙。谁知,媳妇传过来话:“这时候有你一个人照顾不是正合心思吗,我去了那不是碍眼吗?”

明摆着话里有话,窦艮能听不出来吗?媳妇早就对他和莲花的近乎有看法。特别是家搬到县里时,窦艮也能调回去却不回去,媳妇曾露出离婚的口风。

窦艮哭笑不得。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就是一天看不到莲花,心里就像丢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窦艮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没进自己的家,先得到莲花家去看看。莲花只是伤心过度,需要养些日子,不用吃什么药;花脖虽说没伤到骨头,但腿肚子挨腰的地方被打了一个大洞,血流的太多,还很危险。窦艮天天过来给它喂药上药,还要给它吃点儿有营养的补品。窦艮盼着花脖快点好起来,他相信花脖一定知道英夫是在哪儿被打死的,也一定看见了是被谁打死的!只有它能够找到那个地方。

这天晚上,窦艮过来看望莲花。莲花跟他说:“有一个小伙子上门来买狗,说花脖肯定好不了,赶早卖了还能换俩钱儿。”窦艮心里一惊,问莲花:“来买狗的人你认识吗?”莲花说:“不认识,根本不是咱场子的人。”窦艮说:“这事很奇怪,外人怎么会跑咱这儿来买狗呢?”莲花说:“不管是谁,给多少钱我也不会把花脖卖了!”

窦艮多了一份心事,常常在夜里醒来,很久睡不着,支棱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总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事。

没过一个星期,窦艮在梦里被狗叫声惊醒了。他听出是花脖在叫,急忙跑了过去。等他跑进莲花的院子,莲花家的房门大开着,屋里传出莲花和人厮打的喊叫声和狗的狂吠。

窦艮堵住了门,两个蒙面人被他手里的枪吓住了,没等他开口,就赶忙交代说:“我们不是来抢劫的,就是想来偷狗。”

窦艮喝令他俩摘去头套。莲花愣了一下,指着其中的一个小伙子惊讶地说:“你不就是来买狗的那个人吗?”

那个小伙子支支吾吾地说:“我来买你不卖,我们才来偷的。”

窦艮严厉地说:“你们这是偷吗?这叫抢劫!偷和抢是两种罪,知道不?”

那个小伙子忙说:“不是我们愿意来,是有人出了高价要买这条狗。”

窦艮追问道:“那人是谁?”

小伙子说:“是个朝鲜人。我也纳闷儿,他们朝鲜人爱吃狗肉,可也不能花一万元非买这条狗啊?!”

窦艮说:“你知道那个朝鲜人是谁吗?”

小伙子说:“他就是你们林场的金植亨。”

“啊?!”

窦艮和莲花都惊得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