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昏岸边说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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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时舅肯定说了什么,舅不说什么,百事热不会像抽了一鞭子一样僵住。跟他平时有很大出入,平时他至多跺一下脚就会走人,可是今天百事热没有麻溜地走人,而是向舅的工具箱靠近一步。天空在舅的工具箱上变暗了,暗就很便于看见百事热在工具箱上踹出的火星。工具箱的反作用力忒大了吧?百事热龇着嘴呀了一声,蹲下身子揉搓脚趾头时,撂下两句话:

头一句是,老补啊,我的好心可扔青石板上了。

第二句是呸,就你那大娃子也想娶媳妇?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舅在那一天又痒又疼,深陷进一种颜色里不得不去揉眼睛。百事热扭身走了,走进晚霞时,把自己走成了许多枚针,针上泛着枫叶样的玫瑰红。

舅的路不要红,不要绿,舅不声不响地走进他土灰似的本色里。舅真正给明秀家补窟窿了。补时,舅问明秀,是满补还是直补?明秀说,咱一个平头百姓,当然是直补小补了,只要结实就行。

舅在这一天补着窟窿,可惜没有及时听到大表哥的死讯。

大表哥是被驴踢死的。村人说,好好的咋会遭驴踢呢?嘁,这还得怪大表哥的怪癖,大表哥不吮自己胯下的物件了,天知道又想去吮村头上拴着的驴的物件。驴的物件不容易弄到口,且不是天天有,可大表哥不懂这个,没有他就去捅,于是惹急的驴奋起一蹄,把大表哥当场毙命。死时嘴巴上僵着一声喊,紧攥了一根木棍不撒手。大表哥死得很惨,肠肚跟血水都往外流。老年丧子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舅抱了大表哥,说一声娃哎,你可连媳妇都没娶呢,就昏厥过去了。

安葬了大表哥,舅心碎了,一上炕就像煎饼糊浇在鏊子上,一任身子骨发出散架的嘎叭叭响。走向崎岖的岭,走向陡峭的梁,然后跌进深不见底的一道沟。

院子里静得像一块毛毯,蛐蛐吐出纽扣般的叫声,蛙们拍了肚皮像擂大鼓,而一些小虫子像从嘴里抖出银白的米粒。

沉沉的夜色里,舅不知道一个黑影子从西岗子上摸来,向自己的院落逼近。

一开始怀疑是有人撂沙子,或者细雨被风吹了斜斜地乱打,唰唰,沙沙,声声落在窗户纸上。

舅警觉地问,谁?

黑影缩了一下,但是不影响他向屋子摸来,脚步声很小,像是踩着棉花。接近窗台时,舅咳嗽一声,接着舅把裤子蹬上,赤脚就跳在了地下。舅开门时,黑影子一闪,怕抓住似的急走,脚步声很大,由于慌乱,被院子里的水桶绊了一下,接着是水桶倒地的声响。

舅是披衣出去的,手里提根顶门棍。

舅让自己先闭上眼睛,闭上眼时眼前该黑是黑,睁开眼时眼前该亮是亮,好证明自己的眼睛还管用。当时舅没有一丝惧怕,麻绳般粗细的疑问陪了他看天上看地下,还看过了窗户。窗户下没有沙子的痕迹,窗户纸也没有水湿的迹象,只有两只倒扣着的水桶,一只倒在地上。山梁上飘来桃花初开时的浓香,一切比原来的还显正常。

舅问一声,这是咋了?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是头天晚上的重复,第三天晚上是头天晚上的再版。

舅怀揣着纳闷,想去问问村里的百事热,却碰见了村长。村长正往饭店走,有酒有肉的日子灯笼般在前边引路,村长碎碎的脚步顿成歌唱。村长站住了打着哼哼,舅没说完他就哼着说了声窟窿。舅说,老是像传达文件一样不往透里说,你能不能不打哼哼?谁知村长又说了声窟窿,窟窿罢就哼着唱着走远了。

锅台上的油盏儿比较浅,躺柜上腌了老辣椒的瓦罐就比较深。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吃了五十四年咸盐的舅一下子在生活的大瓮里把自己颠倒了。

一声声鸟的啼叫,没入夜的深处。舅披件衣服站在玉茭囤子前,站麻了左脚换成右脚,夜在舅的脚下被站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坑。一阵风吹来,舅稍稍动了动,风让舅知道二表哥就在身后。舅把脸冲了玉茭囤子说,窟窿。接着又说,窟窿。

二表哥把一只手在舅眼前晃晃,爹,你没病吧?咱家这墙是直的不会倒,院是平的不会陷,你说什么窟窿?

天明时,二表哥脸上还着挂铜钱厚的疑窦。舅去茅房里解手,舅已到了撒尿时必须就个坑的年龄,可即使这样,舅的鞋子也从未保持过干燥,最后几滴尿总是砸在鞋面上。

原先舅的头脑里满是二表哥念书时的连加、连减、连乘、连除,这一阵子简单了,简单成一二一的脚步。舅是往百事热家里去呢,胳肘窝里夹着两条烟三瓶酒,外带九尺红布,都是央人说亲的彩头。

屋子里的视线绝好,什么人进来了,都看得一清二楚。屋子里坐着的一干闲人看见舅时,一起惊呼老补。屁股在炕沿边没找准位置时,舅感觉到的是缝纫机的针在身上乱扎。先有人瞧了舅说,你婆姨没了可有年辰了吧?又有人说,没婆姨的日子忒难熬,不单是寂寞和忧愁,这窟窿得赶紧补上。人们一起笑着说,对,该补上。舅也笑着,可怎么看都有些歪瓜裂枣的别扭。他说,你们这是马尾巴上吊棒槌,尽瞎扯。我土埋半截的人了,补什么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