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棠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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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棠的右眼皮呼扇呼扇跳了一上午,跳得她心烦意乱,情绪不安。右眼究竟“跳财”还是“跳灾”,她总也记不住。科学的解释好像和睡眠姿势有关,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临到下班的时候,终于不跳了,刚松了口气,丈夫崔民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老同学马诚来青州了,约好中午一起吃个饭,让她赶紧过去。海棠联想到呼扇了一上午的右眼,难怪,原来是有客自远方来。

家乡有句俗语:眼皮跳,客来到。母亲每遇跳眼,就会唠叨,家里要来客人了。果然有客人来,越发笃定,真准。可是,更多的时候不准,眼睛跳了半天,院子里连只麻雀也没飞进来。母亲就自嘲地嘀咕,白跳了,白跳了。

想起母亲,海棠心里不好受。母亲生前一度希望到她家里多住几天。母亲说,你总也不回来,不如我去你那儿吧,做几样你小时候爱吃的饭菜。但是,她没给母亲机会,她蛮横地拒绝了。她说,我很忙,您别来了。她害怕和母亲待在一起,也不愿和母亲待在一起。她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空白,她跨不过去,母亲也跨不过来。现在母亲走了,她们之间的空白永远也补不齐了。

海棠和丈夫是大学同学,今天来的客人马诚既是崔民才的同学,也是海棠的同学。毕业五周年,有人组织同学聚会,海棠正好去省城出差,顺道参加了。那次聚会,她匆匆见过马诚一面,印象中没怎么交流。再后来,天南地北的同学彻底散了。别说聚会,彼此的联络都中断了。算起来,都二十五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彼时她还是个年华正好的妙龄女子,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迟暮妇人。

意外之余,海棠忍不住抱怨丈夫:“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崔民才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给马诚准备礼物,便说:“你什么也不用准备,我都安排好了,你直接过来就行。他是路过青州,赶上午饭时间,想见见咱们。人家特意提到你,你务必过来。”挂了电话,海棠愣了一会儿,转身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门后挂着一面长方形镜子,镜子里的海棠无精打采,嘴角两道纵深的法令纹,感觉好像她在生谁的气。她也的确生气,为这突如其来的饭局。找借口不去吧,可崔民才说得对,老同学大老远来了,怎好意思避而不见?况且,她的心里还有个小手在挠,挠得她很痒痒。多年未见,马诚变成什么样了?通过崔民才的嘴,海棠知道马诚现已是一方诸侯,在某地担任县委书记。崔民才和马诚原本没多少交情,只是二人后来都走了仕途,一度还是中央党校的同学。近两年,关系变得较为密切。所谓密切,也只是两个男人之间偶有联系,毕竟不在同一个省份,离得不远,碰面的机会却不多。

都当了县委书记,也算是功成名就。崔民才与马诚相比,稍逊一筹。他在青州北区任区长,一干数年。当书记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惜天违人愿,辖区出了假酒死人事件,给他这个区长背了处分。今年现任书记高升,机会又到了他面前。该跑的、该找的、该求的、该打点的,一样没少做。想着这回应该得偿所愿了,谁知,眼看落进嘴里的“馅饼”宛如调戏他一般,在他嘴边晃了一圈,还是跑了。省里空降来了位青年才俊,学历高,后台硬,据说还有博士学位,他这张老脸还得俯低做小映衬这个比他年轻十余岁的小书记。崔民才心里别提多窝火了,赶上牙龈发炎,连着挂了几天吊瓶。风言风语传到外面,很不好听,说他气得住进医院了。

海棠当然一门心思,朝思暮想地盼着丈夫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可是,做官做到一定程度,再想往上面挪一步,难呐,简直比登天还难。要说登天,现在登天多容易呀,一张机票就上天了。崔民才在家发牢骚,她在一旁好言相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她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一堆箴言警句,一一念给崔民才听。崔民才边听边奚落,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前言不搭后语,没文化。崔民才批评海棠没文化,其实他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包括马诚在内,他们都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

海棠之所以心里痒痒,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上学的时候,海棠打过马诚的主意。她给马诚递过一张两指宽的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马诚同学,愿意与我同行吗?”马诚是个聪明人,焉能不知其意,却佯作懵懂,回了一张纸条给她:“海棠同学,你要去哪里?远的话我可不去,我还有别的事呢。”海棠不傻,辩出马诚的弦外之音,她知趣地回复:“哦,那就算了。”马诚心知肚明:“即使不能同行,我也非常感谢你的信任。”后来,海棠知马诚已有心仪的对象,便死了心,退而求其次,瞄上了崔民才。

当然,那张纸条只能证明海棠一度看上过马诚,并不能说明她爱过他。就像她后来看上了崔民才,也并不见得是因为爱上了他。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说出口的,真正的爱情不以最终结合为目的。她像个爱情专家,给爱情下定义,其实是纸上谈兵。她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什么是刻骨铭心?什么是死生契阔?什么是荡气回肠?什么是海枯石烂?这些听上去美妙诱人的词汇究竟饱含着怎样的感受?她没有品尝过,没有经历过,不懂,亦不明白。她只知道,倘若当年真的爱马诚,马诚的拒绝会让她伤心难过。可是,她一点也没有伤心,更不觉得难过,仅仅是失望。短暂的失望之后,她便移转目光,寻找更合适的对象了。那情形——那情形颇像猎人寻找猎物。对,猎物。马诚也好,之后的崔民才也罢,都只是她眼中的猎物。猎人会爱上自己的猎物吗?当然不会,猎人只是中意自己的猎物。没错,中意,这两个字很适合海棠对异性的态度。她先是中意马诚,马诚拒绝了她,于是她便中意崔民才。

“中意”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好端端为何不中意别人,偏中意这两人?原因只有海棠自己知道。她中意马诚是因为马诚出身于城市家庭,父母都是吃公家饭的。中意崔民才是因为偶然听说崔民才的姐夫是一家国有大型煤矿的副局长。只可惜,情报严重失误。崔民才的确有个当局长的姐夫,但只是个表了三千里的远方表姐夫,关系堪比陌生人。等她了解到了真实的情况,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咳,这话说的,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她压根就不是“生米”,倒也谈不上煮成熟饭。罢,罢,罢,往事休提。

海棠生气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满意眼前这副没有修饰过的面孔。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崔民才电话里使用了“务必”两个字。他务必让她去,要知道,他很少用命令的口气同她讲话。一旦用了,必是有特殊原因。海棠未必那么听丈夫的话,但是,关键时候,她尊重他的意见。这也是她经营婚姻的秘诀,她对自己经营婚姻的手段和能力还是颇为自得的。

她调整自己的心情,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动作麻利地从包里翻出化妆盒。她用的化妆品动辄数百上千,往往旧的没用完,就迫不及待换新的。她迷恋化妆品拆封的瞬间,拧开瓶盖,凑近鼻子一嗅,内心蓦地升起孩子般的雀跃。那种感觉新鲜极了,美妙极了,让她觉得,让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然而,那是错觉,她已是更年期的女人了。女人过了更年期,衰老就像越野车驶上高速,加速度向前冲。在这之前,她用过好多方法,服用进口雌激素、定期卵巢保养、跳健身操、练瑜珈……但都没能延缓更年期的到来。她只是想使它到来的时间纡缓一些,延后一点。然而,一切的努力皆是徒劳。先是经期紊乱,接着一夜一夜失眠,盗汗,面颊潮红,身体发热,情绪反复无常。再后来,曾经在她体内汹涌旺盛如河流的经血戛然而止。肌肤失色,水分缺失。在余下的人生中,她知道,自己的性别特征会日渐衰微,直至消失。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她又怎么能躲得过?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早早步入暮年。她痴迷于打扮:不化妆不出门,每周必去美容院洗脸护肤,逛街必买衣服。在穿衣着装打扮方面,她绝不吝啬。有付出,自然有回报。看上去,她就像三十七八岁。没人相信她已经五十出头,马上就退休了。

今早起床晚了,出门前,妆化得马虎了些。经过一上午,加之眼跳使她精神恍惚,此刻,脸色看上去也差。她不能这副样子去见马诚,就算时间来不及,她也要重新上妆。先用面扑蘸上卸妆液洗脸,然后水、乳、霜、粉底,依次抹了几层。她用的睫毛膏是女儿给的,女儿远在多伦多留学,一年只在寒假的时候回来一趟。还别说,国外的睫毛膏很神奇,轻轻刷上一层,眼睛便有神了,睫毛变得长而密。有人敲门,她慌得赶紧藏起化妆盒。一把年纪了,就算人人知道她平素习惯化妆,但被人当面窥到描眉画眼,总归不好意思。

敲门的是下属小刘,小刘来请假,说母亲生病了,下午想陪母亲看病。海棠准了她的假,打发她走。小刘偏不走,一定是瞧见海棠正在化妆。小刘抿嘴一笑:“梁科长,您要去约会吗?”

海棠说:“净胡说,约什么会,和老同学吃饭而已。”

小刘自作主张,讨好她:“我来帮您弄吧。”

到底是年轻姑娘,比她更擅长这个,一会儿描唇线,一会儿刷眼影,一会儿扑干粉。海棠一个劲儿叮嘱:“淡妆,淡妆,别让人看出来。”小刘说:“放心,放心,看不出来的。”小刘还把自己随身带的弹力素喷抹到海棠的头发上。一切妥当后,海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