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赌气,苏辛用去第一次机会。他决定在有机会将功赎罪之前不再触犯。有时他怀疑能否有所斩获……但如果身处看守所……他只能被动地等待宣判。他在小区门口的单行道上骑慢车。恍若——他想象着——林岚还坐在他身后。就像以前一些静谧的周末。有时前杠上会坐着林岚的孩子。他们在公园偏僻的小径上转悠。黄昏或清晨,微风和煦,姹紫嫣红。他简直还能感受到林岚的呼吸直扑他的脖颈。双手不松不紧环绕在他腰际,她吹气如兰。他放开把手,甚至还能听到她惊惧又激赏的尖叫呢。
偶尔,在夜里,一个男人在楼下杂乱的花坛间,盲目、慌乱地行走。两周左右出现一次。月圆月缺——苏辛不知为何想,这是一个失望之后又能重振希望的时间节点。这样的夜晚,楼上毫无动静,就连对面的笛声也消失了。他身穿法袍。一个夜里穿着法袍游荡的男人。他似乎并不住在这里。
苏辛确实听到他的叹息。被夜色放大。一棵深山老林里行将朽木的树根在呼吸。有天,他实在没忍住,朝那个男人喊,喂。很抱歉,真不应该,如果有机会见面他一定要对那个男人这样说。因为,仿佛他短促的喊声是一颗呼啸扑去的子弹,那个男人立即落荒而逃了。
乔洁已来过两次。但对苏辛说她不能常来。谈不上抱歉,他表示理解。他进入小区第一天,就发现两个法警向他行注目礼。他们相互甚远,像两个互不信任的监视者,是不是因为他感觉其中一个似乎面熟。他们是他全新生活中的常客,每天都要确认他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不交谈,不激怒;像过去生活的疤痕。
在楼梯上,瘸腿女人似乎在专门等他。但待他走过时,她才决定开口,“能借给我自行车吗?”她的音色中既有胆怯,又有傲慢。
她要去三条街道之外的派出所报到。他刚从那里回来。规定他周二和周五必须前往。很少有新鲜内容;但必须让你感觉和正常人已经不一样。“不可缺席”——每次他离开时总会听到告诫。这不是一个形式,否则——他试过,会有穿着制服的人上门来训斥。他们的口气像无情的风一样击打着他的脸。制服,在他以前的生活中可能代表不同的意义,相互扶持,或者叫苟合。所以不只是自尊让他感觉难以适应。
他好奇地盯着她。但马上收敛了目光。她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瘸腿,“发生过一些事情。可以吗?”
“一辆女式车。你个头……差不多。正合适,我是说,骑慢点,没必要赶。”
她接过钥匙,紧咬着嘴唇。但渐渐地,嘴角有了笑意。他不知为何,打算离开了,却又听见她说,“我忘了。他们来电话催,你知道他们那种人,我不愿让他们更不耐烦。免得节外生枝,你能理解吧。以前我走着去,难得的散步时光。”
他知道他们那种人——她觉得,可是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还车时,她自我介绍说叫叶紫。她站在门口,微微伸头看向室内,“好多书。有空欢迎上来坐坐,我就楼上这间。”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窥探并不反感。
听敲门声他就知道是乔洁。她张开双臂,像是要给他一个拥抱,或者等待他的。春末的阳光在她身后的地砖上跳跃。她走进幽暗的室内,跟着他的步伐碎步转圈。一只蝴蝶在寂静的花丛中飞舞。他感到心神不宁。林岚,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在他耳边扑闪出蜜蜂飞过花丛的嗡嗡声。有种燥热的气息在血液里蠢动,他不明所以——不,但抑制住了。
她说,“以后可以经常来看你了。我请了个长假。”
她欲言又止。他不想追问。
多数时间,乔洁只是在他的房间里看书,坐在以前属于林岚的藤椅上。她把以前属于林岚的书放在膝头,双手摩挲着。他们相安无事。林岚将整个身体蜷缩进藤椅里,读书——相似的场景让他模糊记起来,也许只是想象。以前,从午后某一刻突袭而至的寂寥,越来越深重地密布在房间内,林岚突然从书中抬起头来,盯着空无一物的窗外发呆。有时,他实在忍受不了内心越来越阴冷的惶恐,会问,林岚,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她会回答,“过去不会改变。”她的目光中好像什么都没有。窗外的光线逐渐泛黄,又开始缓慢布上薄如蝉翼的浅红。时间过去很久,她似乎才听清他的问题,“我不知道,可能什么也没想吧。苏辛,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我自己好像整个儿囫囵消失了。”
是的,有些事一旦发生过就再也改变不了。那时他的言行一定发自肺腑,但并不代表就能安慰她。“某种伤害像顽疾,感染后便成为终生隐患。”
那时,他对她的爱多于同情吗。或者相反?
他无法从相似的乔洁身上判断出更多的东西。
“我害怕。我也想找你说点什么。或许我说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听到。”林岚的自言自语就像白日梦中的青烟,让他无从琢磨。
但他却又似乎是理解的,不过是往日的阴影。很多后天的伤害最后变得像与生俱来的缺陷。他想不出新鲜的安慰话语(她已经顽固得对所有的安慰都免疫了),只好双手从背后环绕抱紧她。给她存在感。她像一只快停止呼吸的鸟雀一样靠在他肩上。
“我能意识到你的存在。我才能强迫自己从噩梦的深渊边缘逃回来。”
他只是在心里回答,“没有一个男人在你的生命中能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