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汽车的喇叭声。
我停下来,回过头去,伴随着急切的刹车声,一辆深蓝色的GL8,停在我身边不到半米的地方。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开了公寓楼下,退到了马路上。GL8停在路上,亮起了双闪灯,然后从驾驶室里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三分气恼,七分紧张:“鬼叔,你没事吧?”
能喊得出我的外号,这个年轻人,想必就是张铁派来接我的Allen了。不过,我一时管不来这个,朝他摆摆手,再次向那片场地看去。凭空出现的花花绿绿的儿童游乐设施,都还在那里,包括那个红色的木马。可是,当我往前走几步,再认真观察时,发现那木马不光没有在动,而且,好端端地长着一个头。就是那种呆板简陋、蠢萌蠢萌的木马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无法理解刚看到的一切。身后传来一阵汽车鸣笛,然后是Allen的催促:“鬼叔,我们先上车吧,挡住别人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红色木马,然后转过身去,跟着Allen走向那辆GL8。好吧,反正木马是固定在橡胶地板上的,它又不会走,我先去张铁那里,回来再看看就是了。这么想着,我跟着Allen,他拉开车门,我钻了进去。
这辆商务车的后座,不像普通家用车的一排,而是两个独立的座椅,比较宽敞、舒适。刚一落座,我便感觉有些似曾相识,自言自语道:“奇怪,这车我好像坐过?”
Allen刚绕到驾驶座那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笑道:“当然,你不光坐过,还写进了小说里。国际刑警梁Sir用的车就是这辆。”
我大吃一惊:“你认识梁Sir?”
Allen从驾驶座回过头来,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团灭》,五本里最棒的。”
我不明所以,但脱口而出:“谢谢。”
在车子开往张铁公司的路上,我跟Allen没有再聊什么。反而,我利用这段时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机。
首先是手机自带的通讯录里多了包括张铁、Allen在内的十几个我并不认识的名字。相对应的,少了梁Sir、Tristan的电话,最重要的,是没有唐双的号码。不过没关系,她在香港跟内地的手机号,我都能背下来。现在的情况不适合打电话,所以,我先发了条短信给她,内容简洁:“你在哪?你还好吗?”
虽然唐双不见了,但凭她的智慧与身手,又有厉害的家世,应该暂时没什么危险。
然后,我又打开了手机上的微信,在最近的聊天记录里,还找到了一些不存在我记忆里的内容。比如说,我跟一个名字叫“王幸福”的妹子,讨论了一些小说情节,围绕着视频跟张铁都提起的那本《妄想》。我不太懂出版的事情,但我猜,王幸福应该是张铁手下,跟我对接的一个编辑。
还有其他几个人的聊天记录跟我记忆中也有出入,有些我记得说过的话不见了,有些我根本没说过的话却出现在记录里。这种感觉,有点像喝醉了酒,断片儿了。我喝多的时候,会发一些信息给别人,在酒醒之后,完全想不起这回事。但是,断片儿后做的傻事,是集中在酒后的一段时间内;检查微信里的聊天记录时,发现那些我从没说过的话在过去的一两个月里一直都有出现。
在公寓里出现跟我记忆不符的东西,可以用有人在我睡觉时偷偷换掉了来解释,但是微信里的聊天记录如果要伪造起来,那就太难了。我甚至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微信号,以防是被整个造假、复制了一遍,插入一部分伪造的内容;翻来覆去地看,鬼叔,微信号mj-guishu,没错,就是我的微信。
车窗外的光线突然变暗,原来是车子已经到了张铁的公司楼下,正在驶入地下车库。
我皱着眉头问:“我们这是在哪?”
Allen一边刷停车卡,一边说:“在龙岗啊鬼叔,龙岗中心城,珠江广场写字楼。”
我眉头皱得更紧了,龙岗?这不对啊。深圳是一个东西走向的城市,我住在最西边的南山,龙岗几乎是在最东边,横跨整个深圳,这才用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半小时?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我光顾着看微信,倒没有留意车窗外的景色,真是太失策了;但是,就凭一路坐在车上的感受,我确定Allen的车速不超过每小时一百公里,无论怎么走,都很难在半小时内就到龙岗中心城。不过现在,先不管这个了。
我低下头,打开微信里的通讯录,果然不出我所料,跟手机通讯录里一样,也没有唐双。我趁这最后的一点时间,点击微信的添加朋友,输入唐双的内地手机号,点击搜索。可是,在灰色的圆圈转了十几秒之后,最后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三个字—无结果。我皱起眉头,难道是车库里的信号不好?
在Allen帮我拉开车门前,我清除了微信上的搜索记录,把手机收进兜里。面对一群敌友未分、当我得了精神病的人,当然要小心为上。我跟在Allen后面,两人从地下车库,坐货梯上了楼。
张铁的出版公司,叫“雁南堂”,在这栋大厦的17楼。17,是一个质数,我喜欢质数。走出货梯,Allen带着我进了楼道,拐了两个弯,走到一个门口。我留神看了一眼,公司全称是“深圳市雁南堂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房号则是1709。我挠了下头,在我的印象中,1709似乎也是个质数。这是个好兆头—突然之间,心情轻松了一点。我跟着Allen进了公司,都是些不认识的年轻男女,却都好像认识我的样子,打招呼道:“鬼叔来啦?”
我虽然一个都认不出来,但也微笑着,点头回应。
Allen领着我,走到了一个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门前,然后,敲了两下门。房门内,传来电话里那个粗犷的声音:“进来吧。”
Allen把我领进房里,就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总经理办公室里,就剩下我跟这位铁总,张铁,号称可以解答我所有疑问的男人。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摁灭了一个烟头,伸手招呼我道:“老蔡,坐。”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打量着他。
光听他的声音,会把他想象成一个满脸胡子的北方大汉;可是实际上,他的身高虽然绝对称得上大汉,应该超过一米八〇,只是体型却一点都不魁梧,看上去,甚至比我还要瘦。脸上也没有大胡子,而是刮得干干净净,窄窄的脸型,偏偏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看上去像是民国时代的读书人。他桌上的烟灰缸里,陈尸着五六个烟头,这还只是早上。看起来,这位铁总抽烟抽得挺凶的,这一点,算是跟他粗犷的嗓音最相符。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正盘算着要怎么开口,他却先替我说了。
张铁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老蔡,我知道你要问啥,一共是三个问题。”
我猝不及防,皱起眉头:“哦?”一个出版公司的老总,难道还兼职算命先生,能未卜先知?
张铁轻轻哼了一声:“不信是吧?也对,你每次都不信。”他伸出左手食指,“你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他指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谁?”
我下意识地背往后靠,重复道:“我是谁?”
张铁得意地拍了拍手:“你看吧,说了你还不信,你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谁?’”
我好不容易弄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有些生气。什么出版公司老总,玩这种低级的文字游戏。我敲了下桌子,辩解道:“不,我刚才的意思是,你问你是谁,我就重复了你的问题,我是谁……”
张铁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老蔡,别纠结这个。好了,第一个问题,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我想了一下,说:“想。”
张铁点了点头:“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啊,对了,喝不喝水?”
我心急想知道答案,连忙说:“不用了。”
他却自顾自地拿起手机,发了个微信语音:“那个,小米啊,倒一杯咖啡,一杯单丛进来。”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咖啡应该是他自己要喝的,至于单丛,是我最喜欢喝的茶,属于乌龙茶的一种。张铁刚才并没有问过我想喝什么茶。不光如此,从他刚才的种种言行举止看,似乎我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朋友。可是,我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人;再怎么努力去想,脑海里,也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哪怕一点印象。一个陌生人,却熟悉你的一切,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放在谁身上都会害怕。
隔着一张办公桌,我的陌生人张铁,开始介绍他的熟人老蔡:“你,蔡必贵,笔名鬼叔,我叫你老蔡。1982年生,金牛座,喜欢单一麦芽威士忌,尤其是麦卡伦,最喜欢的作家是斯蒂芬·金,最喜欢的电影是他原著的《肖申克的救赎》……”
我越听他说下去,心里就越发吃惊。后背也渐渐被汗湿透,空调风扫过来时,一阵阵发冷。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的年龄、爱好,全是正确的。而我自己向来都算是一个注重隐私的人,别说是一个陌生人,就算是认识三年的朋友,也不一定知道得像张铁那么全,那么如数家珍。不过,接下来他说的,就跟我的真实情况有出入了。
张铁像说故事一样,继续娓娓道来:“一年前这时,你从腾讯辞职,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把《超脑》系列第二部《雪山》写完,再两个月后,跟《地库》一起出版。这两本书首印都是两万册,卖得很好,后来又都加印了两三万册。”他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像是在回忆一个开心的片段,“老蔡,那时你有多开心啊,我也开心坏了,替你开心啊,我希望你能一炮而红,成为一流的软科幻小说作家,登上人生巅峰,可惜……”他脸色黯淡了下来,“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啊,就跟你和我一样骨感。从系列第三本开始,《浴室》《海岛》《团灭》,销量一本不如一本。尤其是《海岛》,一看到稿子我就跟你说,这个不行啊。你就跟我拍桌子,说这本书一定行。结果好了吧,这书一上架,就有粉丝骂是‘粪作’,你就不用说了,我跟编辑都心塞得睡不着觉。”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我摆了摆手,“老蔡,你可别生气,更别有压力,我这不是在怪你啊。”
我压根没有生气,皱起眉头,脸色难看是因为别的原因。之前我紧张的是这个人,张铁,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现在他说的事情,跟我的真实情况相差万里,我应该要放松一些才对。可是,这种放松持续了不到三秒钟。之后我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起来。因为从他的这一套说法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居心叵测的阴谋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