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满腹疑问,我开着车,直接进了S大。
走路进来的话会有被盘问的可能,开车倒是畅行无阻,大概是把开车的都当成家长了吧。
我把车停在文学院办公楼前,日晷的旁边,然后走进校园。
这会儿刚要开始上课,师弟师妹—不,按照年龄算的话,应该是师侄、师侄女了—都从宿舍区走出来,到教学楼里上课。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穿行在青春洋溢的笑脸、年轻的荷尔蒙之中,其实也有些尴尬。
原来我已经老到正经得不敢去偷瞄那些年轻学妹的地步了,这个发现,让我更觉得忧伤。
好了,忧伤完了之后,现在该去哪儿呢?
去找微型核反应堆吧,不过该怎么找呢?
我并不知道这个“微堆”的确切位置,随手抓一个人过来问,感觉也没有人会告诉我。
我站在原地挠头—既然这样,那就到处随便走走吧。
这么想着,在去上课的人群中,我逆流而上,从图书馆经过教学楼,走到了大学时住的宿舍楼。
S大学建校时物质条件艰苦,宿舍楼都是用海砂建造的,过了30年之后,现在基本都成了危楼。我们读书时的其他学院的宿舍楼,已经拆掉了很多,不过我住的那一栋,倒是还在。
此时此刻,我正站在当年的宿舍楼下,抬头向上看去。
度过四年青葱岁月的宿舍楼,样子并没有变;当年我住的是311房,向亮住的是隔壁的313,如今,住在这些宿舍里的小伙子,是不是跟我们一样年轻、一样无知?
此刻在我的内心里,是充满感慨、充满忧伤、充满怀念的;不过在心灵之外,就没那么小清新了。身边几米之外,有个人跟我一样,也抬头看着楼上,不过,他显然不是来缅怀旧地的。因为这个小伙子,穿着领口发黄的白衬衣,手里拿着塑料袋,还一边朝楼上喊:“外卖!”
为了不被当成是送外卖的,我转身准备离开,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
白衬衣……
刚才在校门口的地下通道里,我看见的镶在水泥墙里面的“老向”,身上也穿着件崭新的白衬衣。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学生时代的老向根本不注重衣着,常年都穿着宽大破旧的短袖。会那么正经地穿一件白衬衣,除非,是遇上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难道说……
我急忙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我找到曹老板,发了一行字过去:“向亮自杀的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之后我站在树荫下,盯着手机屏幕,焦急地等着曹老板的回复。就在我忍不住想要打电话给他时,曹老板终于回复了:“老蔡,你问这个干吗?”
我皱着眉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别问那么多,告诉我啊!”
想了一下,我又加了一条:“你记性那么好,肯定记得当天他穿的是什么,除非你在骗我。”
这么幼稚的激将法,换了是我,肯定就生气了;不过,曹老板的脾气比我好多了,过了一会儿,他直接回复了一条信息。
曹老板是这么说的:“那天他穿得很正式,白衬衣,黑西裤,准备好了才去投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衬衣,黑西裤,就是我在几十分钟前,所看到的“老向”的衣着。
我先给曹老板回复了一条信息:“好的,谢谢。”
然后,我收起手机,仔细思考这件事代表着什么。
曹老板一口断定,老向是预谋自杀,所以才穿得那么正式。但是,他凭什么这么说呢?这一身装扮,要我说,更像是去面试或者约会。
没错,按照我对老向的理解,他不是那种要自杀了,还注意自身形象的人。换了我也是这样的,老子都要死了,还管别人怎么看?只有像曹老板这种人,才会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那么注重仪表,毕竟他是一个敬业的交际花嘛。
好了,先不管老向是要去自杀、面试,还是约会,总之,按照曹老板的说法,老向的尸体被发现时,就是身穿白衬衣、黑西裤—跟我刚才看见的那个“老向”,一模一样。
再加上老向穿成这样的次数非常少,基本可以断定,无论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东西,影像也好,鬼魂也好,“它”都是老向在死去的那一天保留下来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了。
10年前,老向的死亡现场。
又山湖。
说不定,那里有老向留给我的更多信息。
今天的又山湖,跟10年前一样,对于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义。
我的意思是,对于校园情侣来说,这里是约会的圣地。湖边的树荫下,三三两两坐着小情侣们,也不嫌热,全都抱在一起。要是正正经经地谈恋爱也就算了,还有些女同学坐在男同学大腿上,手里拿着本书,该夸你是恋爱不忘学习,还是学习兼顾恋爱?
对于单身狗来说,这里则是虐狗的圣地。从湖边的小路走过,猝不及防,就会被塞一嘴的狗粮。
不过,今天的我,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此刻我正站在湖边,一棵鸡蛋花树的下面,盯着太阳之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想象着10年前那一天的场景。
确切来说,是在曹老板所描绘的过去中,曾经的那个场景。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
老向是穿着白衬衣、黑西裤,死在湖里的。被发现时,他是脸朝上还是脸朝下呢?位置是在湖中央,还是在湖的边缘?
他的白衬衣质量那么差,泡了水之后,肯定已经贴在皮肤上,变得透明,露出了身上肉的颜色。
还有啊,这又山湖里的鲤鱼那么多,跟蝗虫似的,随便往湖里扔点什么,鲤鱼都会一拥而上过来抢食。如果是人的尸体在湖里……这个画面,让人不太敢想象。
对了,大学四年里,老向没有跟我一起去游过泳,但这并不表明他不会游泳啊。如果他会游泳的话,在这样一个人工湖里,真的能被淹死吗……
“蔡必贵?”
一个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我身后响起。
我毫无防备之下,心脏都被吓得蹦了出来,整个人跳了起来,差点栽进湖里。
回过头去看时,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只不过……胖得认不出来了。
胖脸的主人一把拉住我,我这才没有掉进湖里。
他右手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伸出来拉住我的—是左手。
我脑子里仿佛接上了220V的电源,脱口而出:“向明!”
疑似向明的这个胖子,脸上的表情也是同样的诧异:“蔡必贵,真的是你?”
向明,向亮的左撇子弟弟,按照曹老板的说法,是他假装成哥哥向亮来骗我。
可是,只要曹老板亲眼见见现在的向明,就会知道他的说法有多么可笑。
因为那天晚上的向亮瘦得像个流浪汉,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则是一个超过两百斤的大胖子。
电影里的瘦子演员,还能够通过特技化妆变成胖子;一个胖子想要化装成体重是自己一半的瘦子,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几分钟后,我跟向明像周围的小情侣一般,坐在湖边树下一条石凳上。
我仔细端详着树荫下向明的一张胖脸。跟曹老板描述的一样,两兄弟的五官长得很像,另外身高也相差无几。如果是同样的瘦、同样的黑,患有脸盲症的我,很可能区分不出两个人。
感谢向明身上白花花的肥肉,彻底解决了我的难题。如果这样还能认错人,那就不是脸盲,而是全盲。
初次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我们见过面吗?”
向亮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个弟弟,我是直到前几天跟曹老板吃饭时,才知道向明的存在。
向明摇了摇他蒲扇般的手:“没有,没见过。”
我接下来的问题是:“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还能一下子就把我认出来?”
听到这里,向明一张大脸上的表情非常丰富:“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
我皱着眉头:“你说。”
向明把满头是汗的一张大脸凑了过来,压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我哥告诉我的。”
我虽然不至于吓到,但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毕竟几分钟前,我还站在湖边想象着老向的死法;而这个据说10年前就死掉了的人,竟然还惦记着我。
不过……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问道:“你哥是怎么告诉你的?托梦?梦里给你看我的照片?”
向明愣了一下:“托梦?”
过了两秒,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身上的肥肉一直颤抖:“托梦,哈哈哈,托梦!”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受了曹老板的蛊惑,先入为主地认为,在向明看来,他哥哥向亮肯定也是已经死掉了。实际上,未必如此!
很有可能,向明是跟我站在一边的,在他的时间线上,老向也并没有死。
我不由得振奋起来,换了个说法:“那是他亲口跟你说的?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向明好不容易止住笑,缓了口气说:“亲口说?怎么可能?我哥都走了好久了。”
走了好久了?
我不甘心地问道:“你说走了好久,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