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红丘陵上的李花(彩图版)
11161300000001

第1章 楔子 老林

有一个地方,名叫“老林”。

如果硬要给它一个准确的位置,可以指着中国地图,大致确定其在川北嘉陵江流域。它的确太小,山不清,水也不秀,又没有什么达官贵人或杰出人士的英名可以仰赖,从古及今,真正是“名不见经传”。为什么叫“老林”,亦无乡志可供稽考。只能顾名思义,应该是“深山丛林”之意。虽然四面环山,层峦叠嶂,但山多为小丘,海拔不过五百米。不少山丘呈赭红色,属典型的红丘陵。植被稀疏,似患了“脱发症”的少女。只能凭了想象,推断其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

此地虽隶属嘉陵江流域,而嘉陵江涛声隐隐,阻隔了千年岁月。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蜿蜒于山谷、沟壑。仅有几条山溪,时至夏季,才激动几天,呐喊着在小丘上急急奔走。赭红色的土地,不肥沃也不瘦瘠。水田里种植稻子,旱地里出产小麦、玉米、红薯,一年一熟。没有蓄水库,灌溉农业在这里还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村民们靠天吃饭,一旦有涝旱灾情,家家便会闹饥荒。但是,这样的孬年并不多,还算是老天爷垂青的风调雨顺之地。

村民们四季劳作,很少有彻底歇息的时候。春天插秧,夏天收小麦、玉米,秋天割稻子,冬天相对松闲些。汉子们难得停歇一阵,烧锅旱烟在冬小麦地里转悠。偶尔,几个汉子聚在田垄间摆一场“龙门阵”(方言,即聊天)。若是几个平辈汉子凑在一处,免不了说些不三不四的趣话。劳累了一年的身子骨此时轻飘飘,全没了春种秋收时那股牛劲儿。

这季节,女人们才慢慢显示出女人味来。农忙时,她们同男人们一样起早摸黑,肩挑背磨,不论轻重。她们大多有一副结实的身板,兴许是常年背背篓的缘故,臀部下坠得厉害,尤显丰硕(说是生儿子的好胯子)。她们那被太阳熏得黧黑的脸庞渐渐转白,身子也养得日渐丰腴,整日三五成群地在某家的院子里做针线活,手不停,嘴也没歇着,院子里全是她们叽叽咕咕咯咯吃吃的声响,免不了道东家长说西家短。

小镇位于老林的中央,仅有一条随山丘蜿蜒,长约两千米、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街。街道两边住着老林的富贵人,乡里人称他们为“街上的”。一、四、七日逢集,村民们便穿戴一新,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的山坳里走出来,急急地拥向小街。人声鼎沸,似乎会掀掉木板房上的青灰瓦片,小街被拥挤得喘不过气来。一来是为了卖些土产品买些油盐之类的日用品,二来是为了见见世面,看看新鲜,会会平时见不着的亲朋好友。

小街上店铺林立,街上的人大多不种地,逢集就手忙脚乱做生意,赚乡里人的钱。他们的日子比乡里人过得殷实,衣着神情比乡里人洋气。他们是乡里人心中的梦。乡里人互相瞧不起时爱说“你跟老子这农二哥(农民)一个样,你以为你是街上人哪”。

小镇是老林人朝圣的“耶路撒冷”,他们大多通过小镇来了解社会,反观山外的世界。赶一次集,人山人海,你挤我,我搡你,跟打架似的。

“妈哟,把老子的鞋都踩落了!”有人惊叫。

“你妈哟,你眼睛长在屁股上了?不看路,专踩老子的脚!疼死我了,跟遭牛踩了一个样!”有人高声怒骂。

“这是啥子街嘛,挤死人了。咋个都跑出来了嘛,有啥子好看的嘛?”有人气喘吁吁地抱怨,似自言自语。

骂归骂,抱怨归抱怨,挤还得挤,逢集还得来。没了这小镇,没了这挤死人的小街,他们的生活就像少了些什么,日子似乎也不好打发,活着似乎也没了个盼头。他们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老林,在他们心中老林镇就好比北京好比天安门。也许,他们想象不出还有比老林镇更好的地方。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家的女儿能嫁到镇上去,成为令人艳羡的街上人。他们的思想意识非常传统,甚至守旧。不识字的人不少,还算守礼节。

镇上有中学,村里有小学。小学校里老师多是民办教师,既教书,又种责任田,老林人称他们为“端半边碗的教书匠”。他们文化水平不高,顶多也就高中毕业,多是本地高考落榜的“秀才”。偶尔也会分来一个科班出身的“师范生”,待不了一年半载多是要飞的。老林人对那些端“铁饭碗”的老师有成见,知道他们是留不住的“金凤凰”,所以对“半边碗”们尤为敬重。

他们懂得没文化当“睁眼瞎”的可怕,都愿意送孩子上学。但是,女孩子不管多优秀,一般只读完小学就打住了。按他们的说法,“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啥用?”送男孩子读书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种聪明得不学都会的“双脑瓜”,只要争气、想读,无论如何都是要送的。

“读到哪,送到哪,拆屋卖地也要送!”他们很少有这般高调的时候。他们大多不知道土地属于国家所有,是不能买卖的。

那样的“文曲星”,隔几年也会冒出一两个。

若孩子考上了大学,成了“国家人”,不单父母脸上有光,连族人也扬眉吐气。临行前,族人会自发筹款大摆宴席。一方面是为了显摆显摆,也许他们这族人平素在老林没什么地位,现在该“响一响”了。另一方面,是为了给孩子积攒路费。来赴宴的人除亲朋老友外,还有左邻右舍,前村后村的,只要认识的都会请。来客都会备些礼品,这可是一笔人情,说不定日后会有回报也未可知。镇上的官们也会来赴宴,他们的礼都很重,还组织锣鼓队,敲锣打鼓送学生上大学。于是,这个考上大学的人就成了老林人经久不息的话题,他的名声甚至超过了那些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

“他家的祖坟葬得好,太阳一出来就照着,太阳落山也从坟头过。”老林人如是说。

村民们农忙时没工夫串亲戚,农闲了就四处走一走。

婚丧嫁娶,生辰节日,是走亲访友的黄金时期。他们待人热忱,好客是天性。偶尔,也会假热情。

吃大锅饭那些年,分得的口粮有限,最怕家里来客人。若是熟人路过家门口,主妇一般会热辣辣地招呼“进屋来,坐一坐嘛,吃了饭再走”,千万别以为那是真留你。若那家的小孩不懂事,只想家里来了客人会有好吃的,因此,扑上去死拉活拽留下了客人。待客人吃了饭刚一走,轻则挨骂,重则会吃几个愤怒的大嘴巴。包产到户后,村民们解决了温饱问题,这样的举动基本上就绝迹了。待客的上等佳肴是清一色的腊肉——用柏树枝烘熏的猪肉,色香味皆别具一格。他们大多认为,要是顿顿有腊肉吃,给个皇帝说不定也是不肯当的。

前些年,青年男女自己搞对象的事好像没听说过。定“娃娃亲”的虽不多,但过了二十岁不结婚,就属于困难户了。有专门从事红娘这一行当的人(老林人称她们为“媒婆”),她们大都伶牙俐齿,有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的本领。她们一生吃了不少别人家的腊肉,脚也跑大了,听了不少好话,也没少挨骂,是既招人爱又讨人嫌的角色。她们都有些游手好闲,穿戴比一般乡下女人花哨,是乡下女人中少有的白胖者——她们一生就靠接受酬礼而活得心宽体胖。

女孩子嫁到婆家,头几年不挨婆婆骂丈夫打的不多。两三年一过,生下了男孩,也就不打不骂了。大姑娘若在娘家生了“私娃”,那是丢了祖宗八代的人。别说旁人容忍不得,单是族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把她淹死。至于私奔了的,或被人贩子拐卖了的女子,一辈子也别想回老林。

“敢!回来就别想再用两条腿走路了!”这样的狠话,一定出自那些家门不幸的男主人之口。

近些年,外出打工成了老林人的时尚。先是小伙子们走出去了,一回来就阔气得不行。老林人穷了一代又一代,他们想发财,他们都见钱眼开。于是,几乎所有的小伙子都跑了出去。渐渐地,一些三四十岁的汉子也按捺不住金钱的诱惑,走出了老林。他们在外卖苦力,挣的是血汗钱,吃不好也睡不好,还常受人欺侮。绝大多数人挣不了多少钱,倒是见了大世面。他们间或也会想“这世界不公平”等问题,当然,只是想一想,想过之后该咋样还咋样。外面再好,不是自己的家;老林虽穷,却怎么也撇不下,大多还会回来。

后来,女孩子们也跟着跑出去了。可以断言,第一个走出老林的女孩子,称得上老林的花木兰。起初还有人说闲话,出去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但还是有些偏见,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出去打工的女孩子和男人吃住在一起,不怎么清白……打工妹回老林不好找婆家,但她们大多会自己找,有的嫁到了外省,个别长得水灵的还嫁了老板,穿金戴银,坐飞机回来,可神气了。

老林人前些年点油灯照明,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偶尔看一场猴戏,或放一场露天电影,那就是最好的文化娱乐了。现在通了电,老林人也看上了电视。他们对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连续剧特别感兴趣,田间地头常常互相提醒:“今晚放第十一、十二集哟”。因为供电不足,时常限电,他们特别不满意。由于地僻,电视接收效果不好。好在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看见个人影就行,雪花大点没关系。可千万别不给电,那电视连续剧可不等人。

而今,村里差不多的成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去了,地里的庄稼由上了年岁的男人耕种,有的还抛了荒,收成不如往昔,日子反倒还宽裕些。

老林人大多挺满足,希望年岁永远就这么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