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槛等到青莹入睡,呼吸平稳后。神魂顺着因果线,偷偷摸摸的去了青灯里。
过程很有意思,先被一瞬间拉扯到无限,又在下一瞬间挤压成不存在的质点,最终复原。
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神魂好像从层次分明的状态,有了波动,就像过渡成为了真正的生命一般。
飘舞在眼中的雪花不再单调,有近有远、形态万千。
神魂内外的两种感受开始分明,暖和寒被紧密的裹在一起,奇妙无比。
属于生命才能获得的各种感觉终于被切身体会,石槛飞着,细细享受,逐渐活泼、兴奋。
‘虽然小千世界不够美,但我能活动了,就好。’
青灯世界现在是初冬,黑夜。
星空与大地间隔了一堵灰蒙蒙的云墙,寥寥星光,挥洒在远方,皎洁月亮也被云朵裹紧,遮得严严实实。
风中夹杂片片雪花,冰冻的池塘里不再冒出泡泡,一株株花草的靓丽被冰封,像是酣睡,却没有呼吸。
位于城市中央的古典大钟俯瞰一切,滴答、滴答……水滴和秒针一起看着时间流逝。
不时,三根针一同指在最高点,在细微的机括声后,铜锤挥动,敲响了代表结束的钟声。
平和、轻柔,传出十二下,在城内回荡,助人入睡。
十二声之内,城市从灯火通明,变成了寂静黑暗,所有人都躺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不断调整睡姿,无论是否困了。
这座城市像一只会发光的水母,主体没了光亮,那些触须才能在黑暗中被发现。
距离城墙不到百米,主干道分裂后,几十条平坦大道通往北方。
道路两旁有长明灯引导,灯是用特殊材质做的,不发热,只发光,虽然没有半点温暖,但仅仅是看着,就让离家拼搏的人有了勇气。
这些灯永远不会熄灭,他们指引外出的一个个人儿。
给拼搏者照亮远方,给逝去者指明归途,传递给他们家的消息,让他们不会在外面的苍茫世界迷失。
寒风将灯光带入还未紧闭的窗户,从中拿出了一丝温暖,融化着冰雪。
孩子的哭闹声不时响起,老人的咳嗽,还有树上鸟儿的低语。
这又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对绝大多数生物来说,确实如此。
但平静的外表下,是暗潮涌动,很多生物在忙碌着,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要死……
昏暗的下水道,窜出来一条惊恐不安的黑影,它从城市原本繁华的街道中闪过,漫无目的地奔跑着。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黑鼠,它的家被大水淹没,过冬的食物全没了,孤身一鼠逃出来,想要挣脱自己的命运。
在地面不断跑啊跑啊,想要战胜死亡。
但它没有目标地点,只好随意的选择方向,也不敢停下来,一直跑着,生怕没了再抬腿的勇气。
撞上门槛,被屋顶滑落的雪掩埋,身上的皮毛打湿一片,在体表结冰,又被体内的热量融化。
水渍贴在无人的街道,下一刻就被冰雪抹去。
逐渐不再敏捷,平时的矫健、灵敏,总能把人类耍得团团转,可现在,它的小伎俩,怎么能战胜天地?
它注定了失败。
注定逃不了。
最后,好像听到了阎王的低语,它重新冷静下来,哆嗦着,往高处爬去。
在地底生活了一辈子的它,明白自己熬不过今天了,那还不如大胆一把,去当初只能仰望的高处看看。
结局已定,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去从未曾去过的地方,毕竟,没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黑鼠来到了幕城最高的建筑:钟楼。
大门被锁上,冰雪还填补了空隙,它只能顺着外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往上爬,纤细的四肢快要没有知觉,渺小的心脏就要无法跳动。
没有放弃,还在继续,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战胜了一次又一次极限,用牙齿咬住石砖缝隙,不断前行。
一块又一块石砖被它跨过,不知过了多久,当初庞大无比的城市,现在看起来很是矮小。
梦寐以求的高度,想象进入了现实。
最后,黑鼠也没能爬到顶端,它来到分针的位置,爬到针的背面,最后一口气吊着,从那里看向外界。
突然好想笑,可能是因为这一生,也可能是因为这一刻。
裂开嘴,一口黄牙。
死亡的降临,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也没料到,死亡的方式,居然能由自己决定。
还好,死前享受了一把高处的风景。不得不说,这句号很美。
‘原来,我活了一辈子的城市……从高处看是这样的啊。’随着心中所想,黑鼠一口气长出,胸膛不再起伏。
几十条光路,总有一条会指引它的神魂,去遥远的彼方。
四肢没了力气,分针的一次摆动,抓不住了,黑鼠的脖子放在了针的尖端,就这样滑落。
鲜血流淌了一小段距离,融化了一点冰雪,很快被覆盖。
模糊的感官没有觉得疼痛,它在最后的几秒钟,想到:如果,如果我在食物充足的时候来爬,一定能到最高的地方吧。
最高的地方,又会看到什么呢?
钟声响起,万物寂静。
黑鼠的神魂离体,它飞啊,离开了钟楼,看到渺小的自己、灰暗的天空,朝着城市外的长明灯,往更高处飞啊,飞啊,没有尽头。
……
这青灯界,自建成以来,有近千年了,里面也不知何时出现了人类,他们修建城池,推荐领袖,和外面差不了多少,就是文明程度比较低下。
这里的人,头顶、双肩,一共三盏油灯,代表着生命力和寿命,熊熊燃烧的是壮年,风卷残烛的是老年,稳定渺小的是幼年。
冬天到了,城镇子里的壮年人们踏上征途。
他们需要带上春天找寻到的灯芯,到遥远的生命之海取水,将灯芯放入其中,制作做成新的灯油,保证来年还能继续在青灯界生存下去。
他们就是整个城池的希望。
他们,将谱写整个城池的未来。
今年的第一批取水人已经走了近半个月,可长明灯中并没有传来他们的消息,幕城的人们急了,这十有八九是出了意外。
城市里的路灯已经关闭,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不再讨论关于取水部队的事,只有官府里的议事厅,灯还亮着。
议事厅里的讨论已经从早上,持续到了深夜,城主昏昏欲睡,各大臣也是精疲力竭,唯有桌前那名精壮男子,唾沫横飞,说得起劲。
态度早已很明了,但这男子还在挣扎。
猛地一拍胸口,目眦欲裂,吼道:
“我大哥为了家园,出去采集圣水,现在九死一生,你们却冷眼相待,不肯出一兵一卒相救!
这让勇士们寒心,让军队的热血男儿寒心,让为了这个家园而努力的人们寒心!
你们再不批准,我这个二队队长,也不干了!”
财务大臣苦苦劝着吴兴炎队长,这时候,实在不可以耍小孩子脾气,要以大局为重啊。
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捋秃,伸出鸡爪一样干枯的手,示意他冷静,苦口婆心的劝导:
“库存还能坚持两年,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今年真的不能派人出去了,青灯界的天变成这样,肯定有大事发生,要是你们再出意外,城内的战斗人员直接就没了一半。
明年,怎么过?”
吴兴炎的哥哥,是一队队长,也就是这次领队取水的人。
兄弟二人心有灵犀,但没人敢往他的直觉上下赌注,你说你哥还活着,要派人去救,但是从失联到现在,等了五天都没消息,凭你一张嘴,就想要调兵?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吴兴炎的嘴也笨,说服不了城主,举了无数两兄弟小时候心有灵犀的例子,都被当成笑话看待。
其实不怪他,现在口才好坏不是关键,就算说出一朵花来,他们也不敢跟着冒险。
苦求无果后,吴兴炎阴沉着脸,走出议事厅,语气认真,很是气愤的说道: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二队队长,我就只是我吴兴炎,我就只是我自己,我要去救我哥,谁敢拦我道,就别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腰间烽火令取下,拔剑,挥出一道残月,将断成两半的烽火令,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一盏灯里。
灯火熄灭,议事厅暗了一角,吴兴炎不再是他们的同伴。
无人挽留,一声叹息,他们各自离去。
孤身一人走在路上,形单影只,头顶那盏灯,用愤怒点燃,照亮街道。
议事厅的灯不久后也熄了,黑暗中,只有他,还在发光发亮。
回到兵营,躺在床上,说不出来的疲惫感和失望、迷茫。
‘今年冬天不是那么冷,大哥就顺道去开辟新路了,现在到底困在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们身上带的东西顶多还能撑一个月,必须去救他们。’
心里想着要救人,可吴兴炎也知道,没有兵权的他,无法调动部队,带上给养。
就算找到了大哥,没有足够的物资,多半也得一起饿死在半道上。
吴兴炎计算着,一晚上想了很多,包括动员大会的演讲、物资的调动,还有以前两兄弟的人际关系,可利用的资源,团队成员的筛选。
必须要想出一个好办法,必须要救回大哥!
当他头脑风暴时,石槛顺着因果线,来到了吴兴炎的军帐前。
它现在自由了,摇身一变就化作两柄飞剑,不过徒有其表,除了速度快点,剑刃锋利点以外,啥招数都不会。
看着因果线一端的吴兴炎,石槛如意算盘打得挺好。他要借这因果,来精进修为,开阔视野。
因果的力量是无穷的,将这青灯界里的因果圆满,那他可赚大了。
第一桩因果,就是眼前的吴兴炎,他大哥因为青莹系上因果线,把石槛、石龟绑定了青灯的原因,被困于冰天雪地之中。
石槛狡猾的笑了笑,像一只偷了田鼠过冬粮的松鼠:
‘石像,你种下的恶因,让我来将其结成善果吧,嘿嘿,恶你收下,善归我,这买卖划算。’
……
第二天,钟楼下多了一具黑鼠的尸体,它没能在高处待太久,不到两点就滑落了下来。
又是普通而平凡的一天。
半夜一点。
当!
钟声很清脆,有助人安眠、消除疲劳的功效,让幕城忘记一天的劳累,无论是身体、心灵。
重复的日子,重复的钟声。
可吴兴炎挣脱了这无止境的循环,他已经从幕城离去。
……
城外。
黑暗中,吴兴炎睁着眼,不断迈开脚步。
他看见寒风凛冽,所有人都裹足不前。前进的勇士已经倒下,他们的尸体让人明白这条路有多么艰险。
环视一周,原本同行的人都低着头,在原地不动,等待被拯救。
‘向死而生!’
大哥的话在脑海里响起,这是他继续对抗黑暗的勇气。
迈开步子,拖动物资,没有半点温暖的灯光能照亮他的眼睛。
前方有路,左右有风,雨滴夹杂小雪,呼出的水汽立马冻结。
一个人走着,一个人听着,那风的尖啸、雨的低鸣。
面对天地,他不退缩。
‘我头顶的火,是为了什么而燃?
我不断成长,不断强大,三团火焰让我心温暖,却依旧照不亮世界。
血在冷却,寒冬降临,冰雪覆盖大地,没有任何生机。
逃避的人告诉我,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面对的人不说话,只给我留下一道背影,满是疮痍。
我该如何选择?
是维持心中那一把火,直到被寒风吹灭。还是臣服于恐惧,默默无言。
哥,没有人愿意放弃安逸的生活,逃脱看似平静的轮回。
他们口口声声的感谢你,敬佩你,却从来不知付出,只会索取。
哥,幕城里好黑,我感受不到家的温暖,只有走出来,我的血才能继续流动,空气才能进入我的胸膛。
哥,你去了哪里?你死了,我无家可归。’
一个人,拖动着资源车,在冰天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没有人愿意和吴兴炎出去送死,多年情谊,只凑够了一辆车的资源。
这一次,让他看清了很多人的真面目,感激着支持了物资的人,也为昔日口口声声喊着兄弟的他们,惋惜。
那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
走得远了,长明灯的灯光都开始明暗不定,蛰伏于黑暗中的雪兽,张开大嘴,为久违的食物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