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月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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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伍巴子遇到一件蹊跷事。这天下午回家,他爬着楼梯无意中出个虚恭,就把腰给扭了。说“虚恭”是书面语,通俗了说就是放屁。在伍巴子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有一句歇后语,叫“放屁扭腰一寸劲儿”。由此可见这种生理现象极少发生。这就使伍巴子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心惊肉跳地想,别是儿子文强那里又闹出了什么事吧?

说宿命也好,说迷信也罢,其实人产生这些念头都是年龄所致。就如同50岁一过高血压糖尿病心脑栓塞前列腺肥大一类的乱病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一样。一上40岁,就由不得你不想它了。伍巴子曾给儿子文强举过这样一个生动的事例,说当年他在农村插队时赶过大车,你看那些刚出厩的儿马子,甭管拉多重的载走多远的路,那头总是昂得高高的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头。岁口儿一到就不行了,再看那些老骟马,即使拉着空车也都是蔫头耷拉脑袋不紧不慢,精气神全无。伍巴子对儿子文强说,骡马比君子,人也是一样啊。

伍巴子每对儿子说起这样的话时,人就显得苍老了许多。而实际他才43岁,1958年生人。那年大跃进,正是火红的年代,伍巴子的父亲认为值得纪念一下,就给他取名叫伍跃进。琢磨了琢磨还觉不解气,有意犹未尽之感,到临上户口时干脆又给他改成叫伍八。当即觉得朗朗上口了,听起来响亮主题也鲜明。但“伍八”不过是两个数目字,仅从字面上看不出任何意义也不像是人名,况且叫着像半句话总觉收不住嘴。待上学以后同学就又给续了个绰号,叫“四十”。这样再喊起来“五八一四十”听着就舒服多了,刚好凑成一句小九九口诀。后来渐渐大起来,伍巴子觉得这“伍八”实在不像正经名字,也没跟父亲商量就擅自将“八”改成了“巴”,叫“伍巴”。到下乡插队时,当地贫下中农用方言一叫就又把伍巴叫成了伍巴子,也就稀里糊涂地改名叫了伍巴子。

伍巴子1973年初中毕业,“上山下乡”算赶上个尾巴。那时伍巴子可是好学生,哪门功课都呱呱叫,搁今天倘若一路高中读下来,不考上“北大”也能进“南大”。可那年月不行,初中毕业就没学上了。伍巴子曾多次激愤而又悲怆地对儿子文强说,那时候由不得自己啊,你学习再好也没用,就是好到天上去也没用,没人稀罕这个,只要一被卡到“上山下乡”政策里你就算死定了。伍巴子像给儿子文强讲述一幕内容凄惨的电影,他说那时候他简直做梦都想继续上学,可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农村插了队。当年那情景至今刻骨铭心令他挥之不去。后来恢复了高考。伍巴子插队那段时间虽历经磨难仍在农村坚持自学,因此在1977年冬季高考那一届就一举考了回来。当然不是什么名牌院校,只考取个工艺美专。虽说不是本科院校,但最实际的意义是能脱离苦海不用再在农村受罪,更不用再跟集体户里的同学同室操戈去勾心斗角地争夺那每年一两个的选调名额。伍巴子对儿子文强说,那时他参加高考还不仅为求学,更为谋生,他必须要以最大的保险系数确保一举成功。伍巴子从小喜爱画画儿。经人指点也确实画得有模有样,只是速写素描练得多而水彩水粉练得少。等真到报考工艺美专时,伍巴子才发现了自己一个致命的生理缺陷,天生色弱,而且还是两种最常见的色彩——红绿弱。不言而喻,画画是离不开色彩的,辨不清颜色还怎么画?不要说辨不清就是辨不太清也不行啊。到了专业考试时一画静物水粉就露馅了,陶罐画成了红色的,苹果画成赭石色。好在那时的伍巴子仅从形象看也实在令人同情,像个乡下土艺人打扮。美专负责招生的是个女教师,一见伍巴子这形象,同情得快要落下泪来。她自己的一个儿子此时也在农村接受人家考试,她一下就动了侧隐之心,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过去。伍巴子接到工艺美专的入学通知书时,对那位女教师真是感激涕零,胜过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时还不大讲送礼行贿这一套,但感激报恩之心总是人之常情,伍巴子就给这位女教师一口气拉了一拖拉机土豆来。城里人哪见过这种阵势,那天将土豆像座小山似地在门口一卸,直将那女教师惊得目瞪口呆。伍巴子上工艺美专之后确实认真学画了,但色弱这毛病一进校立刻就显露出来,不是将蓝天白云画成“紫天粉云”,就是将红鬃烈马搞成了“绿鬃烈马”,使用色彩奇特而又怪诞。这也就注定了他的出息。到毕业时,尽管这届大学生社会是急需的,有些单位抢都抢不上,但伍巴子还是被分到一个普通中学里当了名普通的美术教师。伍巴子深有感触地对儿子文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一个人的专业选错了就会一生都步履维艰,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前些年社会上还流行着“琴棋书画发迹论”,倘若谁想要自己的孩子将来出人头地成名成家,似乎用不着拼命读书,只要学一门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的手艺就算大功告成,仿佛以后就可以出大名赚大钱露大脸了。所以那些年满大街都是背着画板或抱着琴的孩子让家长用自行车驮着四处乱窜。伍巴子毕竟是工艺美专科班出身,又有“伍巴子”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很像名家高人的雅称尊号,听上去挺唬人,那段时间除去正常教课明里暗里也收了不少“入室弟子”,束脩外块还是赚了一些的。这几年不同了,国家的科技经济双翅齐飞,人们终于看清了,将来真想要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哪怕是找条吃饭的活路,还得靠正经学问,所谓科技兴国科技强国。正如江泽民总书记所说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像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那些玩意儿不过都是吃饱了闲着没事才弄一弄的把戏,当不得真的。加之这些年文艺界也越来越不景气,话剧舞剧没人看,歌剧交响乐没人听,那些拉提琴弹钢琴的脸皮稍厚一点早都跑去酒吧餐厅挣小费了。哪位画家要想办场个人画展,也得到处去舍面皮陪笑脸地向人家乞讨赞助。一幅画真卖到成千上万元的能有几个人?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穷画匠们过过嘴瘾,画饼充饥而已。人气正旺的“歌星”们虽然火爆挣钱,但那种圈里也不是谁都能插一脚趟浑水的。水流千遭归大海,人间正道是沧桑。人们渐渐地清醒过来,还是老祖宗说得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于是大学里的外贸金融电子精仪尤其是微机就成了热门,每年一度的高考如火如荼起来。曾有一家专搞社会调查的公司向中学生发过问卷,最后调查结果表明,当今美国著名的微软大王彼尔·盖茨要远比香港的“四大天王”、“五小天王”之类人气指数更高。“信息时代”早已是上个世纪末的提法了,如今已进入网络时代,琴棋书画退缩到了陪衬地位。

伍巴子这里也是门可罗雀,不仅没了外块弟子,就连学校里的美术课也没人爱上了。去年学校里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准备重新定员定编,学校要将有限的资金集中起来多往主科教师身上投入,所谓“把钢用在刀刃上”。一些可有可无的副科教师恐怕就要暂时下岗了。伍巴子虽届中年,但心性却仍还是年轻时的心性,不敢说争强好胜也还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一得着这消息不等学校说话就主动提出要调走。然后很快就找到一家合资的广告公司,调过来专搞平面设计了。这种工作在当今社会尚属时髦,好歹聒着脸皮也敢说算个“白领”。薪水自然要比当中学教师高多了,倘若再加上月头“红包”,有时还会高出很多。但也有不稳定的一面,这个月收入高得吓人,下个月就又可能低得让人心里没底。而且工作时间也不固定,忙起来24小时连轴转,家都不能回,闲下来也许十天半个月没事干。伍巴子也正是看中了这份工作的时间弹性。眼下妻子那里是指望不上,厂里工作闹得她什么心思都没有,回家就坐立不安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自己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也正好有时间盯紧儿子文强的学习。

伍巴子的妻子叫邢月娥,在一家纺织厂的财会科当成本核算会计。这家纺织厂是国有企业,经济效益自然可想而知。先是工资发不动了,每月只给工人发白布抵钱,弄得伍巴子的家里像厂里的成品库,堆得哪哪儿都是“十斤白”布。后来布也不能发了,就开始往下裁人大批地下岗待业,闹得全厂上下人心惶惶。眼看着裁人已裁到财会科,下岗只是迟早的事,月娥就有了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论年龄已40出头,论业务又并无过人之处,论岗位也属可有可无,又是一个女同志,这在当今可都是犯大忌的条件,妻子整天提心吊胆,工作起来比要求入党那阵子还巴结,逢节假日也不敢休息,加班加点不计报酬还美其名曰“无私奉献”。伍巴子的工作比较随意,又常可以把活儿带回家来干,一来二去渐渐也就形成了惯例,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以伍巴子为主了。再后来妻子干脆就敲明叫响,说自己的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只上了两年中专,学的那点数理化早都扔脖子后头去了,以后儿子学习的事就都由伍巴子一人负责算了。

就这样,儿子的学习就都压到了伍巴子的头上。这天下午,伍巴子算着儿子的模拟考试要出成绩单了,就特意提早回家来等消息。却没成想上楼时还好好儿的,放个屁竟就把腰给扭了,这让他心里感到惴惴不安。

伍巴子的预感没有错。就在他放屁扭腰的同时,儿子文强也正在学校里从老师手上接过这次模拟中考的成绩单。文强不用看它,只看老师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了。

文强的班主任老师是几年前刚从师大外语系毕业的,有着一个古怪并罕见的姓氏和名字——姓席,叫席翠莲。当初文强作为新生刚入校时,席老师接任班主任工作第一天来班上作自我介绍,对大家说自己姓席。有人就叫她席子。文强在底下随口接茬说,嘿,这可巧了,跟我老爸的名字差不多。当时文强并没急于回答席老师的问题,却反问道,听口音,您是东北人?席老师不知他所问何意,就回答说是,家是东北吉林的。文强这才笑嘻嘻地说,您叫席子,我老爸叫伍巴子。席老师当即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全班同学愣了愣跟着也都哄堂大笑起来。如今的电视里什么事都演,骂人的方言什么话都说,学生当然都懂,伍文强他老爸的这个名字在东北方言里不是好话。

这时文强拿着成绩单转身刚要走,就被席老师叫住了。席老师面无表情地说,伍文强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别人的成绩单都是学习委员发,惟独你却要来我这里领呢?文强说没想过。文强嘴上说没想,心里却已想过了。他想大概是因为几天前那只手提冰箱的缘故吧。那可是一只极为精致的手提冰箱,不用任何能源号称是最新型的“绿色产品”,而且体积小便于携带。伍巴子是为这家企业设计广告形象才得到一件实物样品,结果设计完就拎来送了席老师。席老师虽坚拒再三,还是收下了。然后就夸奖伍文强同学天资聪敏,将来很有希望考入市级重点高中云云,并表示要与家长共同努力,督促他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当时文强在一旁看着席老师热情洋溢地跟他老爸谈话,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在想,我老爸自从到了这家广告公司前后一共为16家企业的产品搞过广告平面设计,这16种产品有哪一种没送过你席老师呢?你席老师那个刚结婚的小家怕是快成我老爸他们广告公司的展品库了吧?要真把这些东西按值计价地算到一起,你恐怕也够顶个受贿的名头了吧?然后文强就又想,在刑法中有没有关于惩治老师受贿这样的条款呢?至少她没纳税。但那天回到家里老爸却正色警告他,说这些事不要你管,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老爸说况且人家席老师为帮助你学习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咱送点东西给人家表一表心意还不应该么。

此时文强想,席老师不过是想强调一下对自己重视的程度,但遗憾的是这次又让她失望了,否则她早会打电话给老爸报喜了。果然,席老师说,我之所以要把这张成绩单亲手交给你,是因为你又考得一团糟,你自己看看你把外语考成什么了?文强瞥一眼手里的成绩单,英语一栏的数字果然是红色的。席老师阴沉着脸说,伍文强再这样下去可就危险了呀,你已经是初三的学生该有一点自尊心了吧,你考成这样自己就不感到害臊吗?席老师又说,你不要以为给中学生减负就可以松口气了,减负也是要中考的,成绩差一点照样进不了重点校,我要对你负责你明白吗?席老师说,你那嘴里嘟囔什么呢?文强没再说话就转身走了。一边走着仍能听到席老师在身后不停地说什么,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抑扬顿挫,像她说出的英语一样没有味道。

文强在回家的路上早已想好了对策,所以进门时见老爸已等在家里就没显出丝毫的心慌意乱。相反,他看见老爸手里正拿着一瓶“红花油”,就若无其事地走过来问了一句,怎么了爸,是不是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伍巴子说不是腿疼病,刚才上楼时不小心把腰扭了一下。文强就说,把红花油给我吧,我给你搓搓。

伍巴子心头一沉,那种不祥的预感顿时又像乌云一样压上来。文强平时可没这样乖巧,即使自己真犯了腿疼病,想让他给倒杯水也不容易。今天他这种反常的表现肯定有原因,而这原因最大的可能就是来自这次模拟考试。于是忍不住就问,模拟考试的成绩,下来了?

文强脸上的表情果然不自然了,说下来了。

伍巴子问,怎么样?

文强说还行吧,反正数理化都给你考及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