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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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姐,昨天的招聘会上死了人,财大的一名女学生活活给挤死了。

表弟掸着送报员刚送来的《都市早报》在客厅里高声嚷嚷。我在厨房,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看见表弟小来的脸上一片惨白,一动不动摊在沙发上,像是遭了冷箭一般。我不由得一阵心酸,昨天的招聘会是我陪他去的。去的时候,阿雷就满脸的不屑,他站在洗漱台前,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拿着毛巾,犹如鹭鸶吞了鱼一般昂着脖子,嘴里一阵“咕噜咕噜”后,猛地一下,一口白色泡沫并着给我的白眼“噗”一声摔向面盆。他说,国企招聘,挤进去的都不会招,招的都是那种不用挤的。

那你什么意思?等着天上掉馅饼?我忽然有些生气。

神经病,没活清白。阿雷说完这话,气冲冲拿起桌上的包走了。

我原本想跟他吵几句的,但碍于小来在场,我忍下了。每一次,我和阿雷言语不合时,一旁的小来弟就如受惊的鹿一般,一副愧疚凄惶的样子,仿佛我和丈夫的争吵是因为他的原因,典型的寄人篱下的嘴脸,敏感而多疑。这令我对他生出一种可怜又可恨的心态来。当然,是有关于他的原因,毕竟屋里多了个外人,一住几个月之久,吃喝拉撒,是有诸多的不方便,起码我再也不能穿着三点式满屋里跑,阿雷也必须穿得周周正正,在这热死人的天气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拘束,还有成天占着你的电脑无休止的点击,烦不烦?烦!可是吵架不能完全怪他,对于贫贱夫妻来说,吵架斗嘴的理由一抓一大把,都年轻气盛,都他妈郁郁不得志。

招聘的地点是在体育馆,为了赶早,我和小来都没吃早餐,下了公交车才七点钟,还没走到,就看见体育馆前面已经黑压压一片了,全是人。我们排在外围线外好几米远。表弟傻眼了,说,体育馆不会被挤塌吧。我说,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在中国,人还是长矮点好,安全。表弟呵呵大笑。

到了八点半,体育馆前面的大广场就已经是人挤人了。负责秩序的保安将我们一个个往外推,人群里尖叫声连连,哎呀我的鞋,我的鞋掉了。哎呀,我的包,我的包断了。别挤,别挤,再挤就出命案了。表弟在推搡和拥挤中自我打趣说,我以为找工作只能凭智取,今天我算长了见识了,体力也很重要。

我说,所以从小老师就教育我们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嘛。

体育馆的大门每半个小时开启一次,放一部分人进去,大门每开启一次人潮就会强烈地涌动一次,我感觉我整个人快要虚脱了。我们到了下午三点才被轮进去,准确地说是挤进去的,待挤到那个招聘会计岗位的展台时,我身上所有的衣服已经汗湿成水了,加上粒米未进,我的头晕乎乎的。展台上的资料已经堆成了山。招聘的人找了张表让表弟填,填着填着表弟突然问我,姐,我是几月初几出生的?我说,你冬月初六生的,这都忘记了。他说,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驴踢了。

大型的国企招聘,除了让小来弟知道有个女学生挤死了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传来。起先,他还是踌躇满志的,他说,大学四年,我的同学都在谈恋爱打游戏,只有我在读书学习考证件,会计证、英语六级证、计算机二级证,我能看懂财务报表。我替他高兴,说,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虽未置可否,但眼睛里却闪出亮晶晶的光芒来。一天一天过去了,电脑上或是手机里“滴”的一声,总没有传说中的喜讯传来,小来弟眼睛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了。

对于表弟的工作,我也帮不了任何忙。我们跟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找工作不能依托父母亲戚找关系摸门路,因为所有的亲戚当中,没有谁当了官,更没有谁发了财。母亲这边的姊妹连母亲一共是五个,大舅小舅大姨妈小姨妈都是背朝青天面朝黄土的农民,小舅好赖还有个手艺,其他姊妹连手艺都没有。我母亲还算强一点,嫁了个老师,但一个乡村小学的老师能顶什么用,除了表弟读书时能资助他几本草稿纸就没有其他能力了,他供我读个大学都吃力得很,更别谈还能牵线搭桥找工作。我唯一能帮表弟的就是给他提供免费的食宿,使他不用像其他大学生需要租住在廉价的城中村,靠省水省电和吃泡面来对付日子。

好几天了网上投出去的简历似乎没什么动静,小来再也不热衷于网上投递简历这样的事了。所以那几天,他显得无所事事的样子。

阿雷有了些不满的意思。他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电视,以一副成功人士的腔调对表弟说,小来弟,要求不要太高,这个城市的工作就那样了,除非你有通天的关系,才能进到效益好事情少的单位。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积累工作经验,不是挑三拣四。

表弟有些尴尬,他说,我要求不高,其实我对进国企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这些天,我也暗暗投了些名不见经传的单位,可他们压根就瞧不起应届毕业生,说没有工作经验,人诸葛亮出山前不也没带过兵吗。他们凭什么?

阿雷说,现在大学生就业确实是个难题,你要认清现实,只要能上岗,不一定非要符合自己所学的专业,等你踏入了社会你就会知道,学校里学的专业不顶什么用,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才是真道理。

阿雷还不算一得志就忘本的人,他也是从苦日子里爬出来的,他的话也有些道理。当初我和他是同事,在一个小公司里做事,我做文员,他做销售,办公桌面对面,便日久生情了。那时他的工资才八百块一个月,我们谈的时候工资合在一起也才一千八百块钱。我们每天都算计着开销,电视电脑不敢久开,怕费电,衣服有时候连漂都没漂干净就晾着了,省水。大冬天的我们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在床上用棉被裹着。他搂着我说,亲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等我时来运转了,我一定让你过上你生产我劳动的幸福生活。这样的话刚开始听,会让人觉得激情无限,可听多了,就像是吹肥皂泡,破了一个再吹一个,希望终成失望。我说,你时来运转,下辈子吧,这副长相就不是上等人的长相。因为生活的艰难,我对他的挖苦是毫不留情的。

他那个时候就在筹备公务员考试,他已经考了一次了没有过,这一次我也没有抱任何希望,我虽然不指望过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我也不想过每天每天都为钱而紧张着的日子,我没有足够的耐心像王宝钏那样等着丈夫薛平贵当皇帝,我已经打算跟他分手了,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但是,那一次他却考取了,听说是他们家弯了些关系,他爸爸打听到某位科长的祖坟埋在他们家后山上,于是跑去修缮,每年清明春节,科长的祖坟都撒有鲜土,祭台干干净净,五年后,科长成了局长,问他爸爸有什么他能帮忙的,他爸爸便说了儿子就业一事,这年阿雷的公务员就考取了,末了还去了一个好单位,每个月有了五千块的稳定收入。我当然就没再把分手的话说出来了,我相反还担心他会不会跟我提出分手,好在他没有变心,还为了表示他的诚心,在当年就跟我到民政局拿了结婚证,次年就贷款买了房。有时候我回过头想想,觉得我的人生带有一种投机倒把似的味道。

对于阿雷的话,表弟当时没有发表看法,但是不等于他就没有看法。有一次我下班早,他在厨房帮我摘菜。他说,姐,你说真要像姐夫说的那样,找个跟自己所学专业不符的工作,那我这四年大学不是白学了吗?我找什么工作呢,听姐夫口气,只要是能挣钱的都可以,那小区保安酒店端盘子的超市收银的物流中心做搬运的都能挣钱,工资还过得去,那你说我去做那样的工作,我还不如当初就不读这个大学呢。

我当然赞同表弟的说法,术业有专攻,表弟的专业是学会计与统计核算的,不像别的专业还能当个万金油那儿都可以擦擦。

我说,别听你姐夫的,他不懂,你安心安意找你的事儿做。

表弟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们也有不少同学都找到了工作,但很多都不是搞本专业的,女同学一般都是公司前台的接待员,男同学都去做了销售。我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我也干脆也做销售算了。

我说,你怎么一下又这么说呢,姐这里又没逼你。

他说,人嘛,总不能一直不跟社会接轨,找份工作一边做一边等,既不耽误时间也不耽误挣钱。他还说对于现实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抗争,一种是妥协,人在抗争不过的时候,就只有妥协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表弟竟变得如此成熟了,成熟得让我惊讶,也让我伤感。

小来弟是我小舅的儿子,他是四年前考上了我所在城市的这所大学的。通知书一到屋,就把小舅和小舅妈高兴得整夜整夜合不拢嘴。连高中生都难得出一个的丁家湾,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小舅由衷地感到骄傲,觉得脸上有了光彩,还有一层就是儿子跳了农门,从此跟田地两清,要过城里人的生活了。次日里整酒请客,在院子里端着酒杯不停地给客人敬酒,喝,喝,尽管喝,菜有,酒管够。那一次,客人没醉,就小舅一人醉了。

小舅泥瓦匠的手艺很好,闲暇时,背着一把瓦刀给人修砖砌房,后来不知道走了个什么运,竟还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在县城给一老板盖房,那一年,小舅干得人喜神欢,以为要发财了,谁知,房子一盖完,老板竟跑了,还有两万多的工钱没有结。

小舅想不通,在背街的一个水泥管里待了三天,心都淤积肿了。慢后回到家,家里却坐了十几个要债的,个个黑风罩脸。小舅妈抹着泪说,你们先回吧,钱,我们慢慢想办法。外公似乎站不住,靠着墙根说,你们不能把他往死路上逼呀。但这些人却摆出一副不见人就不走的架势。这些人都是在小舅手底下干活的。小舅回家后站在堂屋中间说,钱,我会给你们的。第二天,小舅家猪圏的猪和牛圈的牛还有没吃完的稻谷菜油一并拉到了集市上给卖了,才换了一万块钱,缺的一万是找我家借的,我妈还多拿出两千块递给小舅说,这钱,你不需要还,拿去买种子肥料把田地侍弄好。这世上没有谁没栽过跟头,钱吃亏没什么,就怕人吃亏。小舅拿着钱叫了声姐就再说不出话来了。

债还完了,家也空了。上有老下有小,又不能去死,靠种田这辈子只怕是难得翻身了,小舅决定外出打工。当时,已经开春了,农村里正是犁耙水响时节。那段日子,我妈经常打发我去小舅家做事。小舅帮小舅妈把田犁好,把种子撒了,肥料追了,又捉了两头仔猪丢进栏里。记得临行前,小舅将表弟叫到跟前,说,小来,把上学期的成绩单拿来给爸爸看看。表弟那时正读小学五年级。对家里遭遇的这场变故,他已经似懂非懂了,一向顽皮的他陡然间就乖顺了,放学后就趴在板凳上写字,再也不在路上跟人打弹珠了。小舅看了一眼表弟的成绩单,又将成绩单揣在兜里,笑了笑说,日子还是有奔头的。次日里,小舅就提着一个盛满了瓦刀的灰桶走上了出村的小路。

这一闯荡就闯荡到表弟大学毕业,好像说这三年情况好一些了,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上算得上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工头,还把大舅和小姨妈的孩子都带出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表弟还是没有找到他理想中的工作。他遭遇不少拒绝的同时他也多次拒绝了别人。他的脾气也有了改变,每次小舅打电话,还只说了三两句就开始不耐烦,连说,行了,行了,我的事你少管,你懂个屁。

小舅已经急了。他干脆把电话直接打我手机上来了,他说,外外。外外是我们那儿舅舅对外甥的一种称呼,这种称呼一般只限定在襁褓和孩提时代,但小舅却一直这么叫着,似乎这辈子都不打算改口了。他说,小来这几个月在你们哪儿干些什么?

我说,他一直都在找工作。

小舅说,找个工作要那么久?你不要偏袒他,他我晓得,就喜欢打电脑,他读个大学就打烂了两台电脑。外外,你比他大,你要管管他,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都毕业三个多月了,工作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跟他妈妈急得日夜觉都睡不着。

有一说一,表弟虽然喜欢玩电脑,但是这三个月来,他很少玩,坐在电脑前,他也是查些招聘信息或者做一些电子简历。我对小舅说,您别急,工作这个事急不得,现在就业形势不好,也不能怪他。

小舅说,什么就业形势不好,我看他就是懒,贪玩。

小舅说,我们村里的东升、波儿、西平人家都找到事了,一个月两三千块,人家还比他小两岁,你要催催他。

我说,人家都是有手艺的人怎么能跟小来弟比呢?

小舅说,怎么不能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知识分子怎么都比手艺人吃香。

我说,好,您别急,我来催他。

我知道,表弟在小舅眼里实在是太优秀了。其实表弟不光在小舅眼里优秀,在所有亲戚当中,他的灵性都是有口皆碑的。因为小舅在众多姊妹中排行最小,我们这些侄子出生了,会走路说话了,小舅才开始说亲,所以,小来弟是我们这些表亲中年纪最小的。再加上小舅比大舅对外公要好,外婆死后,本来外公说好是两个舅舅轮养的,一人一年,老人在大舅那里住时完全就是大舅家里一名苦役,而在小舅家里,体力上就轻松很多,小舅很少让他做下力气的活儿,而外公也更愿意在小舅家,这几年大舅一直没来接,就一直待在小舅家,小舅没有任何想法,待外公还是一如从前。在这些姑姑们的眼里,因为小舅善待了他们共同的老父亲,从而对小来弟是宠爱有加。他牙牙学语,姑姑们就称赞他伶牙俐齿;他刚学走路,姑姑们就夸他龙行虎步;他刚学会拿筷子吃饭,姑姑们就说他有贵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