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岭西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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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香蕊听奶奶说,韩家早先是地主人家,韩家有百十多亩地。韩家老辈人居住在庄浪河上游的韩墚,后来向下游迁徙到关家店,也就是距庄浪县城不很远的一个公社。

香蕊愣着一双秀眼,她对“地主人家”没概念,只知那是个不好的名分,如同说坏人、恶霸家。她望着奶奶有顷,问:“咋个‘地主人家’?”

奶奶也愣一阵,像是记忆消逝在往昔中。奶奶跟着老三儿子儿媳一起生活,地子早已是生产队的,屋嘛,就是几间黄土坯子垒砌的,土墙围起个院落,院内没有一垛麦草,只堆着几枝子香蕊从远处打来的山柴。香蕊大大长年不在家,出外做工。说是“做工”,却也挣不来钱,莫过混碗饭吃,因为家里没粮食。

奶奶只是说:“早先地子多呗,你爷爷攒些钱舍不得吃喝花销,就都置成地了。”

奶奶脸上的表情呆滞平静,就像腊月里的庄浪河面结冰冻住了。春里化开,河水清亮,那是从六盘山淌来的雪水,由北向南。夏秋变为浑黄色,因为它流经黄土山。

那些地子本不值价,都是些山坡子旱地,打不下多少粮食。如今的生产队也打不下多少粮食。庄浪地面嘛,难遇个好雨水的年景天气,好年景也最多打个二百来斤麦,分到社员们口里就没几粒儿了。

你爷爷领着你二伯,还有你大大下地劳动。吃喝嘛也粗淡,顿顿是些杂面汤饭,锅里搅着半锅洋芋块块。长年见不着个白面,屋里谁生病了,只给他单另做一顿白面面片子,那就是最好的饭食。

你五叔放羊,你五叔才四五岁,放的是自家的还是队里的,记不得了。你五叔赶着羊群去远处,山墚沟坡有些薄薄的草皮子,身上带着一块糜谷面馍馍或是几圪垯生洋芋。五叔饿得终日喊叫,山坡上挖个碎坑,填些树枝草叶羊粪蛋,把洋芋埋在火炕内烧够了时辰,挖出来吃上。傍晚赶着羊回村,他刚一进院门丢下羊鞭杆就扑向他妈妈,那时他妈妈尚不老,只是两只子小裹脚站不很稳,被他扑倒在院子地上,他撕扯开她的衣襟就要咂奶,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就让他咂,亮出两坨松散的奶袋子摇摆着。

不管咋说,韩家是一户有名分的正经人家,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

奶奶是在香蕊长到十五岁,该谈婚事的年龄扯这些话的。奶奶是说跟香蕊定亲的那户人家是不三不四的人家,奶奶反对!

在关家庄唯有韩家出了读书人,你大伯伯读过天水高师,现今还在庄浪县一中当教师。虽然教书匠也穷,帮不了屋里的啥,但那毕竟是一份名分光耀着韩家门户。还有你那个五叔,也读了大学,分配在县林业局工作,后来调到省林业厅,一次出国学习,他留在新西兰了,再没有回来。他倒是常汇几个美元回来。

这年香蕊长得个高而苗条,长乎脸儿大眼睛。这年她妈妈做主,把她许给本村的关家,生产队长的儿子关海林。海林是个学生,在县城上学,每日骑一辆崭新发亮的自行车子。香蕊妈妈应许这门亲,是因为韩家正没吃喝,关家拉来一麻袋苞谷。再者,人们都外出做工找口饭吃,开据有大队的证明,这张盖有大队红印泥公章的纸就是“通行证”,在外面才不被公安局当“黑人黑户”缉拿驱赶。香蕊的大大因为成分开不来证明,生产队长关盘山只默许他外出流动。

香蕊常去山里打柴,出了村向北走的那一截路上时会遇上关海林,因为不论打柴还是上学都须赶一大早走长路。他从车上下来,黑朦朦望着香蕊肩扛一根扁担,担头上系着一盘绳。她低着头,不吭声。或因自己有自卑感,或因封建,没过门不能说话。打柴这活路本该是男娃干的,可是香蕊的下面是个小妹子,还有个碎弟弟,都要靠这把柴禾烧灶火吃喝。

自打奶奶说了他家人不正经,香蕊就更不敢说话了。香蕊朝前走,关海林一直跟到岔路上,这时他该向西下坡,去川道县城,香蕊却要往东走二十多里路,二十里路外有座森林茂茂的山,人们叫它陇山。关海林朝她远去的背身追喊一嗓:“哎——,不要砍斫林木,当心有人抓!”

香蕊臊得低头埋脸,加快了脚步。

香蕊知道林管局的人看护严密,抓住伐林的要罚款、捆绳子。香蕊进山从不带砍刀,只是拣拾些枯死败落的枝枝干干,是林管人员允许的。

走那里的路绕着黄土山上坡下坡的,香蕊便记起庄浪人去安口窑“担缸”,走的就是这条捷近小路。“担缸”的汉们,有时下雨天也赶路,结果担着那大缸小缸沉重不堪叽哩呱啦连人带缸滑跌下山去,把人就摔死了,缸也都摔碎了。当太阳偏过头顶,她两只脚面和裤腿挂满浮土的时候,香蕊才看见那座陇山黑魆魆的山林。她一般不往深处走,只在山麓脚或这面林坡上拾拾,深处不安全。把“落棵”东一根西一根地拾起来,打扎成捆。

这日她抬头一看,麓脚那边停着一辆自行车,那个学生旷学了,坐在一块青石上。

香蕊年岁小,说不上对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只知妈妈做主了她就听顺。海林也年岁轻,尚不懂得做大人们的事。他把柴担接过去捆架在他的自行车上,推着走,香蕊跟在车后,一直那么不吭不响,翻山绕墚地走。最多他扭头叮咐一声“你跟紧些!”当走到依近村子的路上,香蕊喊住他,让他把柴担放下车来,说“你头里走吧!”

但是后来一次他又尾随她进山,帮她拾落棵,砍些枯死的树干干,她撵他说:“你再跟我,我就不来了!”他不吭声,只是把敛起的柴打扎成捆。山麓下已没啥拾柴的人了,香蕊赶紧收拾自己的柴捆,就这会儿她的腰被他搂抱住了。他手脚慌乱地把她拥倒在柴捆子上,香蕊四下张望,害怕被人瞅见。她用力气推开他的身子,说:“你,你等不得的啥嘛!”他又拥过来,说他晚晚夕想得睡不着觉。

多时是她一个人走这条山路,背着柴捆一路歇数多次,路远,又不敢多歇,怕太阳落下去。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香蕊大大外出做工走的就是这条路。翻过那座陇山就是另一个县分,华亭县,华亭县再向东数十多里有个镇子叫安口窑,产煤,还烧窑出瓷器。大大就在那一带做工,听说大大下煤窑挖煤,香蕊非常害怕,煤窑下面肯出事情。

香蕊在这山道上歇息的时候就又想起早年“担缸”的人们,其中也有香蕊大大。香蕊不知道自己为啥总是想起这“担缸”,也许是这活路太苦了,苦得直往她心里面钻痛!早年或许通华亭方向没有一条车马官道,纵有,谁家也套不起车马,更掏不起汽车运费。安口窑烧的缸售价便宜,要大有大要小有小,大的可以盛水盛粮食,小的可以腌咸菜泡浆水。庄浪人就在那边买上缸,靠自己肩膀力气担回来。从那里到关家店一百五十多里路,那一担缸,大缸套小缸,小缸再套一只碎缸,用粗麻绳捆扎住,一根挣不断的粗扁担担上肩膀头,就开始长途跋涉了。担一趟须走一月多天气,走不了半站路就得歇息,更何况须翻山越岭,走不尽的盘肠山道。香蕊似能瞅见她的大大,肚饿了就坐在路旁吃一顿干粮,天黑了就露宿在道旁,或野林子里。香蕊能看见亲大大的两只肩膀都磨出了血泡,压得脖颈脊梁变弯变驼,剥掉了肩膀脖颈上的一层皮肉。多少身强力壮的汉子过后想一想都害怕了,不敢二次再去担,听到村里有谁吆喝:“担缸走!”先就身子一抖颤。但是该担还得担,那缸除了够自家使唤,余下的还能卖钱,卖那把血汗钱。香蕊的大大就在这么一条路上走了多少遭,他在女儿的眼睛前面走远了。

香蕊背着那捆山柴走走歇歇也就不觉着过于劳累了,因为它比那“担缸”轻松!当她走到向南拐的地方,那道墚上,就望见了庄浪河谷。

她像只鸟儿样地远望它,好像她沿着迤逦而长的河谷一直飞去,跟着那条折映天光的亮带子样的河面,曲曲拐拐地铺展远去。河两岸宽阔却荒秃,冬天,川地里没有庄稼,满眼满目的黄土色,两岸山坡子一层层坡地,撒落着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庄子土村落,它们在她的眼皮前突然都变得那么碎小,都变成黄土圪垯样,看去可怜的样,心酸的样。那庄畔的树木,灰秃秃一片寒梢,像蒙着一层雾。那条河,她似乎能看清河面凸凸没没的河石,溅起白花花的浪花,还能听见它哗啦啦的流淌声,她瞅望它太久了,也许眼睛跟随它过于远了,就有些眼酸,眼睛刺痛。

香蕊背着那捆柴似忘了负重,她不知想起了啥,还是啥也没想,眼眶内就滚出了好一串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