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岭西麓
11283400000003

第3章

韩三河在“胶车社”落脚不假,那几乎是一座荒废了的院子。

过去这里是个运输单位,兼作赶车人的住店,可而今汽车早已代替马车,稀有顾客照看这里的生意。如今人们住店也得找个略微能住的店,而这里几排摇摇欲坠的歪屋,顶子坍塌了几处漏风漏雨的,没钱修缮,烟熏火燎的黑屋内,电灯也没钱供,也没盏油灯照亮,土炕上或有张烤煳烧焦的竹席,灰尘落满地卷着几捆狗窝样的铺盖卷,睡时再把它滚开来。

说是没人管,可这里还有一位国营的社主任,领导个把办事员。院内停摆着一两架胶皮轮子车,偶尔拉趟煤运次货,牲口圈里也还养着套车用的两匹骡子一头牛。这里便成了一帮庄浪人借宿白住的好地方,说不用掏钱白住。社主任开通,正像李妈妈家的那顿饭不白吃。起码那两头骡子有人饲喂了,社里出车拉货也有人赶车了,庄浪汉情愿白干活不拿报酬,这骡车主要是运煤炭,有时也派场去拉运瓷器,香蕊大大就带领几个人手去装车、运送再卸车干一整天,晚上回来尚不知到哪里去开饭,只知那一天的时光和力气抵了那住宿费,也值价了!

七八条汉都是庄浪各村的,有两个与韩三河同村,他们喊他“老三”。屋内黑灯瞎火地开着玩笑,他们也喊他“韩掌柜的”,或叫“当家的”。说:“咱明天可有活干?”香蕊大大便说个有,或没有。“再不要胡喊叫啦,我是个地主成分的人哩,咋能给你们贫下中农当领头的!”

香蕊大大个头高,身板厚实精干,难得这些没出路的人依傍他。有活干时,他就委派个人手留在社里给大家做饭,大家凑几个钱买些杂面,煮一锅汤饭,待干活的人回来有顿饭吃。没活干时,大家就各自去找个混嘴的地方。漆黑的大屋,他说着:“上次干的,给每人发二十元钱,柳墚子那达记有收支账,大家可以查看。”

大炕上横仰斜卧着七八条汉子,破旧的门扇半敞,窗格子纸也破漏着窟窿。冬天,屋内地上生一只火盆,冒得满屋炭烟煤气。那煤气能熏死人,但他们熏不死,因为这屋破漏处太多。夏秋伏天自不会寒冷,但人们也不住在这达,都回庄浪割麦去了,回屋会老婆去了。唯有这寒冷时,也是屋里的粮食青黄不接时,汉子们肯躺在这炕上。有的冻得睡不着,大炕里填了些骡粪,有些暖和气,社主任不准许借宿人烧他晒在院子里的骡粪,说来一个掏钱的宿客就没的供了!是汉子们偷偷地填烧的。那盆炭火,也是汉子们运煤时偷留下来的煤炭。汉子们臭脚臭汗散发着浊气,关五更还拉鼾打呼,关五更与老三是同村的,柳墚子也是他的同村人,柳墚子年岁轻,是个没娶媳的娃子,念过初中。

韩老三躺在靠窗这边,靠窗边的炕不热,但他未觉出冷,由柳墚子而念想到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也姓柳。娃妈妈是个温温柔柔性子极好的人,温柔地待老三,屋里没粮了她也不多喊叫,从不埋怨自己男人。她有个娘家亲叔就在安口窑一号井当着个小干部,但是娃妈妈好面子,不愿意求哪个。

娃妈妈人长得漂亮,脸颊白粉粉的,做事不张露,懂规矩,三河大大说柳家早年也是大户人家,跟咱门当户对。娃妈妈个头中等,不像香蕊丫头那么苗条,她臀胯圆圆的,脸庞跟二丫头香琼差不多。

三河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他更加记起他回屋,跟娃妈妈亲热地搂抱在暖炕上,触摸着她的腰儿那么柔软,光嫩,细细地凹下去,臀胯又那么圆圆地隆起来,好像是只有这种臀胯才会有她这种性子。她在枕边说:“咱把蕊蕊给关家吧,日后咱在村里也好多些照看。”三河点了点头。三河瞅见那个生产队长,后来他是村书记。

韩三河就在这胶车社的冷炕上黑灯瞎火地望见那个人,不知怎么身子就麻麻约约的了,许是这夜晚够冷,铺盖太薄了。许是想的事太杂,想着如何把李妈妈家盖房的活揽下来,纵使挣不多少,这七八条汉也有吃喝了,哪怕一日只给个一两角钱工费,也算是挣了。但不知怎么他又瞅见那个男人,他身下的那个东西就挺胀得无比硬。快睡吧,明早还不知去哪里找活路哩!

第二天老三从外面寻活路回来,就瞅见那头牛病了。

好些日子前他就注意到了,那头牛懒吃懒喝的,倦倦地卧在圈棚外晒太阳,两只眸子沾着泪湿。它就像汉们没活的时候晒太阳一样。它原是头很健壮的骨架膘色很漂亮的牛,棕黄色的毛皮油油亮亮,咋一转眼就成这样了,也许是老三空肚没吃饭,就看它不好了?

老三一叹,心说社主任不如把它杀了,还能保住些牛肉。这么一想,他立时就想到那该有多少多少肉啊,吃不完的肉啊,他立时就看见那剥了皮分割成块的牛肉,鲜鲜红红的,炖到锅里,尝到那腱子肉、大腿肉炖熟后的味道。社主任会向上面打个报告报销它,也会分给穷汉们几块子肉吃,因为平素汉子们没少饲喂它,没少清圈棚、晒牛粪。

这日社主任请来了一位兽医,是专程搭班车去县城请来的,兽医很正式地穿着件白大褂,携着医疗箱,戴着听诊器,在牛腹上摸了又听,听了又摸,还扳开唇口看。末了医生说这牛肝脏上长了东西。社主任愣住,问啥东西?医生说毒瘤嘛,还能是啥东西!

社主任仍问:“总有救治,动手术割掉它?”

医生眨眨眼皮,说:“划不来喽,你能掏得起那手术费?”

医生给牛开了三天吊针,让人去医院取药。华亭县第二人民医院就设在安口镇。等到那牛插上输液管,吊起药瓶子,兽医走出院大门又叹说一句:“牛和人一样啊,看药力能不能把病情抑制住。”

在那牛吊药瓶的第二天,韩三河寻活路回来,又见那牛,那药瓶子悬在半空中,斜阳照耀得它闪闪亮亮,那牛不知啥时候站立起来了,韩三河好像才发现它四腿立着,棕黄色毛皮掠过几道抽搐。韩三河不禁半晌半晌地望着,那两只牛眼的泪湿,沿着鼻,湿出两道亮痕。三河不知咋就感觉自己很像那头牛,身体宽宽大大,膘色漂漂亮亮。

而就在这晚,天傍黑还亮着的时候,它倒卧下去了,它死了。

庄浪汉们先是在屋门那儿,露身探头地瞅望它,后来便围到近处看它,站的站蹲的蹲,双臂抱肩,直到它确实死了,断气了。

社主任把手从牛鼻息上抬起来,沮丧地喊斥道:“都围着做啥,看是你们也等死哩嘛,还不快些用车拉到南河滩,挖个坑埋掉!”

七八条汉动作迟迟缓缓,但知道死牛是不能吃的。韩三河提起一把大锨,催促着拿锨的拿锨拉车的拉车,“快抬上车,埋去!”

汉子们终把它拉到河滩挖坑埋了。是三河亲自挖坑埋的,坑挖得很深,土盖得很厚。扛着锨从南河滩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升起密麻麻的星星。

汉们躺在黑屋的大炕上,长吁短叹的,谁也没有说话,不像往日那样谈活路,或是说脏话,谈女人。

三河睡着了,三河睡得不很实,好像在做梦,梦见那头牛。听到大炕上有响动声,衣袄的窸窣声,下炕趿鞋的声音,三河醒了,这时已是下半夜,三河看见关五更起夜,摸黑闪出屋门去。不一会儿,又一个谁也从炕上爬起来,门板轻轻一响,出屋去了。三河不知道他们这是做啥,都憋不住尿起夜哩?

天色渐亮的时候才见他们回来,一个个怀里抱着啥东西用衣褂包裹着,鬼鬼祟祟的背着人瞅样。老三夺过一个衣包子打开,一下惊呆住,那是析解成块的好大一块牛肉。噢,这才想到这几条庄浪汉乘天不亮,又奔到河滩把牛尸刨出来了,而且当下剥皮,剁骨,割肉,在星星满天时他们已把一条整牛解成肉块了。

关五更呵呵地笑着说:“当家的,有你的一份哩!给你抱回来了!”

关五更四十余岁,身板也壮壮实实的,平日他就不大服管束,七八条汉中惟他的主意大!

到这日的晌午,他们已经把香喷喷的牛肉炖熟吃上了。这牛肉一连吃了好几顿,都未能吃完。大家都不再出外寻活,贪嘴那牛肉。只有老三不在院内,去寻活了。

这是第几天记不得,韩老三从外面回来,回到院内,院内飘着牛肉香味,老三也实实地抗不住那肉味子的馋慌了!可是却听不见屋内分肉不均的吵嚷,只听到屋内一丝半缕的呻唤,断气的低低的嚎叫声,他进屋一看,妈吔——!大炕上滚倒了一片,出人命了!

那个壮汉关五更当场就毙命在炕上,身体僵硬了,鼻孔没气了,因为他牛肉吃得最多。

三河一声吼叫:“救人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摇醒那几个尚有气呻吟的人,“快呀,快往医院爬呀!”三河一膀抱起柳墚子背上脊背,冲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