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清漾文士毛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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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毛子水与他的故乡

1893年4月11日,毛子水生于浙江江山石门镇清漾村。其父名世卿,乃清末廪生。为其取名曰“凖”,字子水,谱名延祚。

清漾,位于江郎山北麓,仙霞古道之侧;三面环山,文川之水从村中曲折流过,仙岭坑支脉自南逶迤而来,盘旋起伏,犹如一条青龙,又似龙口中的一颗明珠,故清漾又称青龙头。

据风水研究者称:江郎山壁立万仞,拱对清漾为朝;塔山坡缓,正对祖宅为基;山上文峰塔(相传是南宋开禧元年(1205)为纪念族人毛自知中状元而建)系案上巨笔;祖宅前池塘,是其砚;从村中流过的文川之水,浅微明亮,为其玉带;千年古樟,屹立村口,以卫气之积聚——故清漾村是块风水宝地!

而自唐以降,清漾毛氏,历史上出过8位尚书,83位进士。著名的人物有成语“毛遂自荐”中的毛遂、北宋末期被苏东坡称其“文词雅健,有超世之韵;气节端历,无徇人之意”的秀州知州、写下《惜纷飞·断魂分付潮头去》的著名词人毛滂,与苏洵友善的进士毛维瞻、毛维潘,龙图阁待制毛渐,户部尚书、铁砚先生毛晃,礼部尚书毛友,南宋状元毛自知,明代刑部尚书毛恺,清漾的毛氏名人,真如满天星斗,星光闪烁,令人肃然起敬。

清漾祖宅前有一口池塘,名曰:凤尾池。相传,每逢此地出人才时,池水会咕嘟咕嘟冒起水泡,像烧开的水一般,散发出奇异的香气。而清漾祖宅门前的池塘最后一次冒水泡,散发出袭人的香气的时候,是童年毛子水进学堂的时候。据说,池水曾香飘三日,数里可闻。

毛子水6岁即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等启蒙读物。8岁时,父亲辞去镇上塾馆教职,返清漾执教,毛子水遂从父学,开始诵习《四书》、《诗经》、《书经》、《左氏春秋》等典籍。

1906年,13岁的毛子水考取衢州的衢郡中学堂(民国后,改为浙江省立第八中学)。当时上学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离开家乡沿仙霞古道经江山县城东北走一百多里路到衢州;二是沿仙霞古道走到清湖镇码头坐船经须江、衢江到达衢州。毛子水选择了后者。

清湖码头是钱塘江上游的最后一个码头。江浙的货物溯钱塘江而上到达清湖,停船卸货,改由挑夫走陆路经仙霞古道进入福建。闽北的货物经仙霞古道从陆路挑到清湖码头,装货上船,沿钱塘江顺流而下直达苏杭。因此,码头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清湖镇上有一条鹅卵石青石板铺就的老街逶迤远去,像一条大青蛇把清湖镇一分为二。沿街两面木质结构的房屋古色古香,客栈、酒肆、饭店、茶店、布店、米店、糕饼店、南货店、杂货店、木匠店、箍桶店、棺材店、裁缝店、打铁店、中药店林立。篾匠、石匠、金匠、银匠、铜匠、漆匠、泥水匠、杀猪匠、剃头匠等手艺人,土郎中、神婆、船工、小贩、商人、挑夫、乞丐、青溪花船上的妓女穿梭其中,来来往往热热闹闹一派繁华的景象。

码头的浮桥边有一块大岩石,圆润光滑,相传徐霞客曾经坐过。据毛子水晚年回忆,他当时走这条路,最喜欢的就是在等船时,坐在那块岩石上,看古道上人来人往,码头边船去船来,望闲云流水,想人世沧桑。

在衢郡中学堂,毛子水读了张之洞的《輏轩语》,获治国学门径,又读了江藩的《经解入门》,这对他研究国学很有启发。最初,毛子水在《新民业报》读到梁启超的文章,深深折服于他的文笔,随即喜欢读他的每一篇文章。后来,有位同乡从日本留学归来,带给他一本《章谭合钞》,告诉他说,有位章太炎先生,文章写得好极了,比梁启超还要好!毛子水细读之下,果然拍案叫好,于是便搜遍章太炎的每一篇文章咀嚼,犹如寻觅珍宝。章太炎的《狱中书》令毛子水印象深刻。那是章太炎被英人囚禁时,自以为复出无望,写给太太的一封“遗书”。信里自述一生思想行事,革命志向,于情于理,都能予人深刻的启发。至于后来章太炎被释出狱,远赴东瀛,开始接受西洋文化的浸润。旧学新知,相互交融,学问境界更上一层。所以毛子水一直认为,他在学问方面受章太炎影响最深。章太炎的《文始》是他最看得起、最扎实的一本书。

1911年,毛子水从衢郡中学堂以最优等成绩毕业,即回乡居家自修,直到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理学预科。而毛子水所以选择居家自修,是他感到故乡的环境适合他静心读书。

清漾旁边的灵岗口有一仙居寺,重建于北宋至和二年(1055),曾是宋代名相王安石、词人毛滂、谏议大夫毛注、明代刑部尚书毛恺、御史中丞赵镗的读书处,而当时已辟为毛氏家族的私庙与家塾。仙居寺对面的山上,屹立着一天然拱形石门,高、宽各20余米,数里外清晰可见。两扇石门紧闭,中有门缝,并有横锁痕迹,惟妙惟肖。拱形门的顶部与山体之间,有一巨大裂缝,成“一线天”。裂缝中,古藤丛生,悬挂如帘。石门镇地名,即源于此。

或许正是清漾这种深厚的人文积淀和幽静的自然环境,既给了毛子水无形的鞭策,也给了毛子水潜在的熏陶,从而铸就了他的大师之路。

毛子水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是在1949年2月。其时,他已应其同窗好友、时任台湾大学校长的傅孟真(斯年)之邀,将去台湾大学任教;即去天涯,难舍故乡,于是,他便带着女儿毛季玎回清漾看望原配夫人和长子。

那天,毛子水是坐火车到江山的。出了江山火车站,便叫了一辆黄包车(那时没公交车)。但出于对家乡对乡亲的尊敬,离村口很远他就下车了,打算步行进村。下车时,听车夫说起生活困苦,他竟将口袋里的钱全部给了车夫。车夫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硬是愣了半天。

当时正值农历正月,村里一户人家“请女婿”(江山一种风俗,指刚结婚的新女婿,当年要宴请所有的至亲)。毛子水也去陪客,酒足饭饱之后,约上几个人到近邻看望乡亲,主人见来了稀客,照风俗一人一大碗面条,三个鸡蛋。众人都声明已经吃饱,不下筷。毛子水却二话没说全部吃了下去。又到了一家,又是一碗面条,三个鸡蛋,毛子水拼着老命又吃了大半碗。事后,他对同去的人说,这是乡亲们的心意,我是不能推辞的。其时,有一乞丐是他儿时的小伙伴,住在一座破庙里,但一有空闲,毛子水便去破庙与他聊天,且聊得津津有味,使得家人开饭时,常到这里来找他。

也有乡人曾向毛子水请教:国民党共产党哪一个党更好?毛子水回答说,“我平生未加入任何党派,只希望好人掌权,天下有道,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两党都好。”又说:“我这里所谓的‘好人’,是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有心人,既能以社稷为重,又能以人民福祉为前提,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人。”然后又作了阐述:“我以为天下之大,必须有许多好人从政才可以把事做好。多一个好人参政,国家进步的希望便增加一分。”“世俗每以不干政治为清高,这不只是一个错误的观念,而是一个极有害于社会的观念。我以为凡‘明解有耻’的正人君子肯参与政事,对国家总是有益处的。”

他说他赞赏孟子所说的“行仁政为王,莫之能御”和“仁人无敌于天下”的观点,主张人类应该求得有效的方法,使每个人有相当的道德修养,否则,人类要求有一个永久和平的世界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见,毛子水并非一个埋头死读书的人,他也关心国事,关心世界和平和人类幸福。

据说,最后离开清漾的时候,毛子水在村口与送他的弟弟毛延武抱头痛哭,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别离。那种肝肠寸断的心境不是能用语言形容的,不亲身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走出村口的时候,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似乎预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故乡行。

毛子水走了,离开了故乡清漾,但他把关于故乡清漾的所有记忆都带走了。

现在,我们已经不清楚历朝历代的清漾文人,是如何做人,是如何做学问,又是如何做官的。其实知道一个毛子水也就足够了。1970年,正值“文革”时期,但毛子水给弟弟毛延武写信,仍念叨着儿子与弟弟要不忘“恕”道,不要喜欢假以辞色,教人难堪;说是“因为只要是人,总难免无心之过,原是人性的自然流露,犯不着去斤斤计较”,并语重心长地告诉家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毛子水还将《曾文正家书》、《了凡四训》、《论语今注今译》等书寄给侄女毛季改,嘱咐她不忘做人的道理……

在给亲人的信中,毛子水一再提到他甚念故乡的父老乡亲,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再一次踏上故乡土地,所幸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女儿毛季玎偕丈夫翟振纲,自美国缅因州回故乡清漾省亲,她的同父异母的长兄毛仲谬亲切接待她,也算代父亲圆了回故乡的宿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