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些年,人人都是小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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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所有的青春记忆似乎从1987年开始。

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即将开始三年的高中生活,好朋友周磊和海波却遇到了大麻烦。

那一年的暑假无比漫长。自行车摩托车交织着穿梭在小城拥挤嘈杂的街道上,地上的瓜子皮和浮尘被带起一片狼藉,人们的脸上都混杂着茫然和憧憬。

整日站在街角卖冰糕的白胖子,举着一筒白色凝固物扯着嗓子兜售着最新产品。他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刚刚进了一台冰激凌机,在他的吆喝声中,硬邦邦的冰棍或冰砖开始作为记忆储存。县剧院门前卖熏兔头的老刘购置了啤酒机,此前小城的人们只能喝本县产32度高粱白酒,如今也可以拎一个暖水瓶,打上一暖壶冰凉的啤酒,或直接在机器旁边就着水煮花生米、拍黄瓜与小葱拌豆腐喝个酒饱。

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成为繁华之地。台球作为一种新型娱乐活动瞬间普及,一溜摆放了几十张台球案,彩球旋转,球杆挥舞,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人声喧嚣。

广场旁边一幢二层小楼上才开了一家录像厅,楼下摆着一张桌子,有售票的人守在那里,桌子上是票据和卖票人的大搪瓷缸以及一个大笸箩,里面是五香葵花籽,五毛钱满满一纸包,桌子旁是把声音开到巨大的大喇叭。喇叭与录像厅里正在播放的片子相连,片中的音响远播到了大街上:男主人公那低沉冰冷的嗓音,突然被一段恐怖的音乐盖住,女主角的声音尖利刺耳,带有一种蛮不讲理的霸道。喇叭旁竖一个牌子,牌子上黑底白字写着几部香港电影名字。

我注意到最下面一个是《英雄本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已经看了不下三遍,里面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烂熟于心,为了学小马哥咬牙签的动作,我咬碎了不下百根牙签,牙花子被戳破了不下几十次。

黑板上只写了名字,没写第几集,我很纳闷,就跑过去和老板有话没话地闲扯淡。

录像厅老板是一个爱抽烟的黑脸膛老女人,一张嘴就露出满嘴黑黄的牙齿,说话时不抬眼皮看人。她爱看电影,尤其爱看香港电影,看到动情处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嘴里念念有词:

“人家这才叫有情有义啊,人家这才叫轰轰烈烈啊,多值啊。哼——!”

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了墙角上。

我问今天放映的《英雄本色》是第几部。老板娘正叼着一支红梅烟喷云吐雾,斜睨着眼珠子清点着收入。我问了第二遍,她才不耐烦地问想看第几部?我说哪一部都看过,可哪一部都还想再看。老板娘噗地吐掉了烟屁股,把一大把一元钞票揣进裤口袋里,说,那不就得了吗?我放哪一个你就看哪一个。我喜笑颜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笸箩里抓出一把五香葵花籽,撒丫子跑开了,背后传来老板娘杀猪一样的号叫,小兔崽子,看晚上怎么收拾你!

篮球场地在县人民医院后门外。场地边上就是医院的垃圾堆,每当我们打球的时候,都会有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啦啦队”起舞助兴。我赶到的时候,瓜子还没吃完,就给在场的哥们儿每人分了几粒,就好像小马哥分发子弹一样豪迈。刚刚分完,球友猪肉荣呱唧呱唧跑来了。他是县副食店卖肉师傅朱有贵的儿子,虎头虎脑,膀大腰圆,脸上一年四季油汪汪的,充分暴露了他父亲的职业特点。他说话结巴:

“传,额,传,额,传,传给我啊!”

在球场上,每当他大声要求传球给他的时候,我们一定不会传给他,因为等他最终表达清楚,已经被对方几个猛将牢牢地把死了。

“急,急,急,急死,急死急死我了!”

他一着急,满脸油光四溢。

其实,我们更着急!

猪肉荣小时候不结巴。他近邻住着一个结巴。每逢下雨天,猪肉荣都去找这个近邻聊天,结巴说话吃力,猪肉荣听得心急,就时常学着邻居说话的方式来训斥对方给他造成的痛苦,学来学去,他不再训斥邻居了,因为自己也成了结巴。猪肉荣经常告诫我们:千万别学结巴说话!尤其是别在下雨天学!

猪肉荣是去借篮球的,现在却空手跑过来,气喘吁吁:

“大傻,大傻,大傻,大——”

我们急得恨不得上去一阵臭揍,催问大傻怎么还不带球来。

“球,球,球,那个,球,那个球,破了,大傻,额,来,来,来不了了!”

一个暑假,打烂了我的、猪肉荣的两个球了,就剩大傻的球了,没想到也破了。

我们坐在球场边的树荫里,很快嗑完了所有的瓜子,又欣赏了一番“绿头苍蝇啦啦队”的表演,百无聊赖,懒懒散散地走到球场对面沿街摆放的台球案子前。哥儿几个把身上的钱凑了凑,总共两块五毛钱。一毛钱一局,打10局会获赠一局,算来可以打27局,正好每人都能过几把瘾,潇洒地把钱交到老板手里,挥杆而上。

两人打球,四五个人围观,七嘴八舌地进言献策:

“旋转球!旋转球!……哎呀,多好一个球……”

“打直角!对……对……”

我打出一杆,球直接飞出了球案,为了掩饰球技欠佳,我佯装生气地把杆往桌面上一丢,大声呵斥指挥者:

“乱吵吵乱吵吵,我怎么净下心来打啊,你们打吧!”

“你不打了?我打!我打!”

还没反应过来,杆子已经被别人拿在手里了,我立刻成了局外人!只好观战,也加入到了指手画脚之列。很快,27局就打完了,我们又死乞白赖地多打了一局,然后跨上自行车赶往城外的水库去游泳。

其实,游泳乐趣不大,最关键环节是游完后,一排裸体半大小子站在大坝上,高举老二,仰天一阵呼号后,继而开射,比赛撒尿射程,看看谁最远,最高。前几次都是我称王称霸,我自豪地说拥有的是“霸王鞭”。不过,今天出师不利,输给了猪肉荣,猪肉荣洋洋得意,炫耀说:

“这,这,这,这两天,我爸爸带回,带回,带回,带回……”

“带回几个猪蛋猪鸡巴,所以你的就成了猪鸡巴!”

猪肉荣还很诧异:“你怎么,怎么,怎么,怎么知道呢?还真是,真是猪腰子。”

大家哈哈大笑,引得不远处的行人扭头观望,吓得我们赶紧并排倒在库坝上。

天空中飞过一架飞机,牵出长长的一道线。

“不上大学能当空军吗?”

问话的是周磊。他是我最要好的哥们儿,个子不高,但体型匀称,两道剑眉下深藏一双丹凤眼,一说话就露出两只小虎牙,还有两个标准的小酒窝。

周磊最爱做的动作是下嘴唇向上一吹气,额头一绺头发飘飘洒洒扬起来,借势一甩头,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这个动作,我羡慕得要死,最初和他结为死党就是被这一动作所吸引,也特想潇洒一回,但甩得不得要领,把脖子弄得落枕,歪歪了三四天,只好含恨放弃。

周磊最爱做的事是打架:闲着没事就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栏杆上,看过往的同学,看着看着就喊某某到面前来,对方来至跟前,问有事吗?周磊说看着你像欠揍,说罢,泰山压顶兜头就是一拳,对方一般总是干干净净地过来,披红挂彩地回去,让我特过眼瘾。

为打架这事,周磊没少挨训。每次去家里找他,三回中有两回会碰上他在罚跪:裤子卷起,露出膝盖,跪在搓板上。他父亲坐在屋里,一边揉着面,一面训斥他。周磊身体稍有弯曲,他父亲就走出来,拿着擀面杖一指:

“跪直了!看你长不长记性!”

现在,爱打架的周磊忽然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不置可否,但还是肯定地回答说能。要说不能,周磊一定会失望,我可不想让好朋友心里不舒服。周磊又说,现在有强烈揍人的愿望。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翻找出一支烟点燃,猛抽几口,烟雾缭绕中,一脸少有的忧郁:

“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读高中了。”

好像坐在了蝎子尾巴上,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问为什么?

“我爸不让我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