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天津以后,并没有一步沦落为农民,而是在乡粮站担任会计,父亲在这个位置上干到“低指标,瓜菜代”那年,奶奶再也不允许父亲在粮站里端着算盘子了,使出浑身的解数拉父亲回柳条庄和全家人同甘共苦,因为那年1斤玉米要5元钱,1斤胡萝卜要2元钱,1斤白菜要3元钱,而叔叔长年不给家寄钱,父亲的工资远解决不了全家人的温饱。1961年的农历4月初五,父亲没再犹豫,回到了柳条庄,与此同时,他的“商品粮”户口注销了。
那年,我们的家庭成员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姐姐、我和婶子、强哥、环姐、山弟(不含在天津的叔叔),总共11口,这在柳条庄算是大户人家,一般家庭这么多人口早分家各过各了,可我们家还是伙在一起。那时我们家只有3间房,其中上房两间,厢房一间,叔叔不在家,父亲是老大,爷爷奶奶是长辈,在这由三个小家组成的大家庭里,父亲率领我们小家5口住厢房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父亲从公社粮站回到柳条庄,大队干部知道父亲会打一手好算盘,伯乐识马地把父亲任命为第三生产队队长兼会计。父亲那个级别跟部队里的班长差不多,属于兵头将尾,不能享受脱产待遇,丢了20年锄杆把的父亲,两只手早没老茧了,农业活儿的技术也丢了不少,他得从头捡起来,他要管好二三百口人的生产队,还要管好十几口人的家,里里外外白天黑夜都忙他。
我那年才5岁,但那干旱和饥荒,却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年,庄稼都旱得抽回去了,地里干得裂缝,缝里冒烟。老天把庄稼人旱急了,稍有块云彩飘来,老人们就跪在地上祷告:老天爷,下大雨,蒸了饽饽献给你;老天爷,下大雨,烙了大饼往上举。要是厚厚的云彩再吹来一阵风,庄稼人坚信“风是雨头,屁是屎头”,撒了丫子往家跑,可没等跑到家,太阳就又出来了,庄稼人嘟嘟嚷嚷骂大街。有一天,老天爷显灵了,没让庄稼人有任何精神准备就下起雨来,全村的人都涌出家门,让大雨浇着洗澡,男人们骂大街:狗日的老天爷,你他妈还下呀!妇女们则跟着老天爷一块哭,孩子们拿着铁锹、脸盆在街上叮叮当当乱敲,柳条庄像发生了大事变。可老天爷一点也不可怜庄稼人,挤了几滴眼泪就赶紧收住了。雨刚停就在南天上挂起一道彩虹,我觉得像蜡笔画,红黄蓝三种颜色随便一抹,就成了一座彩桥,我又奇又喜,可大人们却蔫头耷拉脑袋。我纳闷,这么好的彩虹,为什么大人们不喜欢?奶奶给我说了句顺口溜: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完了,看来我要让大人们给卖了。
有一天,全家人正有滋有味地喝着红薯粥,父亲突然宣布这是最后一次吃粮食了,以后只有野菜吃。我问:为什么吃野菜?父亲说:因为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不再问了,毛主席是皇上,连皇上都不吃肉了,还能问吗?爷爷喝完最后一口粥,在碗边上深深地舔了一口,叹了口气说:让老二回来吧,挣那俩钱有啥用?奶奶说:等等吧,这饥荒说熬就熬过去了。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不同意让叔回来,后来我大点了,才知道奶奶偏心眼,当时往家揪父亲的时候,是奶奶下的圣旨,逾期不回,她就要跑到天津卫,亲手牵着耳朵把父亲揪回来,让他在家里顶天立地,让他跟家里人同舟共济。我记得父亲还深明大义地说了一句:让老二回来干嘛,不就是多一个人挨饿吗?父亲的话等于挽救了叔叔和他们一家的命运,如果他重蹈父亲的覆辙,就没有了他们一家在天津卫落户的好日子。当然这是后话。
好久没吃上饼子和咸菜了,一天三顿都是野菜粥,有时粥里有点玉米面,焦黄的玉米面漂在菜叶上,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稀稀拉拉,再后来玉米面也没有了,清一色菜粥。时间一长,我的嘴开始干裂,紧接着拉稀,一天蹿好多次,全身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环姐和强哥十四五岁,正是装饭量的时候,他们每天要跑五六里路上学,又饿又累,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哭。后来环姐病了,实际上就是饿的,全家人都急得团团转,奶奶婶子就知道哭。而真正着急上火的是父亲,他在家是顶梁柱,全家人生死冷暖安危都系在他心上,父亲实在没什么办法了,后来他终于下决心用铤而走险来挽救环姐的生命。前不久,上级赈济下来一批豆饼和甜疙瘩丝,由大队分到小队,可大队书记不让分到单户,说这是有政治影响的,因为前天公社刚派人总结了柳条庄大队“大灾促大干,大干不减产”的经验,经逐级上报,专区的报纸在头条位置上登了柳条庄大队的经验,柳条庄一下子红得发紫,大队书记几次戴着光荣花去外头开会。为了证实柳条庄“大灾不减产”,大队书记作出指示,谁也不许擅自动用和分发赈灾物资。父亲亲耳聆听了书记的话,知道这番话的份量。不论是身为一名党员还是身为一名生产队长,他对上级的指示可以说是唯命是从,在公与私、个人与集体利益上,父亲向来是以大局为重,以集体为重的。但是,在环姐即将被饿死的情况下,父亲心理失衡了,他决定不惜自己的政治生命去换取侄女的自然生命。
父亲毕竟是父亲,虽说是铤而走险,他还是很讲究策略的,上级给的赈灾物资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两把锁的钥匙,分别由他和保管员刘爷掌着。他找到刘爷说打开仓库救救我侄女的命。刘爷说:书记有指示,这你是知道的。父亲说,我知道,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侄女快死了。说着,父亲掏出一个金耳坠子递给刘爷:等于我提前领了侄女那一份,到时候扣下就行了,我拿这个金耳坠作抵押还不行吗?那个金耳坠子是天津卫笼屉店老板在我父亲成亲时送给他的,父亲一直压在箱子底下,今天万不得已把看家的宝贝拿了出来。刘爷大概被父亲的精神所打动,毅然打开仓库。父亲还和刘爷拉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环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她又背起书包上学了,她哪里知道,父亲为救她的性命,几乎遭了灭顶之灾。
刘爷很快把父亲私自往家拿赈灾物资的事报告给了支书,支书大怒,让父亲挂着用绳子穿起的甜疙瘩丝和豆饼游街,父亲筛着锣,走一步,敲一下,喊一声:“我偷拿赈灾物资,我不是人,大伙儿别跟我学。”村里的人都涌出家门,少气无力地哄看往日风风光光如今却凄凄惨惨的父亲,有人呼口号,有人骂大街,有人往父亲脸上吐痰,有人则声泪俱下愤怒声讨:当队长的这么自私,我们快饿死了没人管,他们家偷着吃独食!有人则为父亲惋惜:挺好的一个人,这是何苦呢?
游完街,斗争完,大队党支部作出决定:撤销父亲第三生产队队长职务,鉴于父亲算盘打得好,念其过去有功,又是初犯,仍保留生产队会计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