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子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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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时候我们是兄弟,他们喊我老四。喊什么无所谓,到最后不还得是路归路桥归桥?

在我之上有三名兄长,分别是大壮,丁里,毛丫。在我之下,有三位小弟,依次叫小抄,马楠,赵久龄。不上不下,天意。我喜欢这夹缝中的感觉。而且我总认为我是七人中最为中和与隐忍的一个——无意间我多少向他们表现过这一点吧?为此我感到后悔:言语是不可靠的,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不,一开口,老大们就有资格笑我了,首领大壮总不会错过率先发言的时机,攒着火说:“行啦刘四,别解释了吧,你他妈就是个两面派!如果我们还能碰到一个兄弟,一准开除你。”我什么话也没有反驳,我不太爱开口。也不像他们,他们也不多说,一住嘴,便围过去看老二的最新款苹果,自己的却拿不出了。我对手机啊网络呀之类的新玩意没兴趣,那是无底洞,目光一触屏,感觉里头有只手伸出来要掿我脖子,将我抛到世界的另一边去。

只是这次就觉着有点怪,大壮没有喊我老四,而是刘四,颇使我心尖儿一颤:难道真如之前老七无意间透露的那样:事情正在起变化?唉,若真是如此可如何是好?我心里又一咯噔。

我嘛,我的真实姓名叫刘思。但是那时候他们皆认为,作为一名男子名字里带个“思”字,是特别娘们儿的体现。“比如说,古代那个叫刘思思的妓女吧……”丁里露出龋齿大声说道。那刀疤脸就会顺大溜,专给我创造在心底冷笑之的机会。毛丫呢,也不闲着,赶紧龇起牙怯生生地问:“真有这么一个人呀?怕是个艺……艺妓吧?”看吧,一谈女人,他们就是那副涎水四溅的腌臜相,争吵不止轮流瞎扯淡。打起来闹出点动静才好呢,我早就觉着周围笼着一层看不见的力量要改变眼下状况了:天先阴起来,才好下雨。我早厌倦了啊,再过几个月一毕业还是得分。有啥意思?什么名堂都搞不出,却总还是学着古人的恼人样儿抱起拳头称兄道弟。

眼下……眼下是乡村的几月啦?我始终没有搭理他们,半耷着脸。一挂软绵绵骚烘烘的阳光帘绸般在面前展开了。他们的争论毫不因为我的思索而降低一丝热情。在我们的政权里,我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尽管我为他们出谋划策,甚至还作了首令首领长脸的《七子之歌》,被他时刻哼唱,随着他下巴上那颗黑痦以及我咕噜噜炸响的喉结颤抖不止。毛丫发表完意见后,下面的三个兄弟就为我抱不平了,可真够蠢的。他们一致认为,毛丫这名字才是真正出自女儿经。

何必呢,何必执着于这等小节?我将半闭的眼帘微微打开些,冲他们笑笑。喧声小雨那样在耳边嘶啦啦响。这时准时地,脑间又现出那条悠游的丝线,曲曲折折,时隐时现,令我感到些许兴奋与不安。是的,我尚做不到心如止水,因为那时刻我分得清他们的话音:小抄又被取笑得几乎哭了,因为他只要一考试就作弊,而他们连弊也懒得作却骂他给七兄弟丢脸;马楠体型像只过度磨损的轮胎,糟蹋了楠木这种好树;赵久龄呢,被称为“赵夫子”,老气横秋,藏着一本只有他自己才能确认的古籍。哦眼下,我这三位小弟均卷入他们龙卷风的舌底,全完蛋啦。

无聊啊寂寞,这空荡荡饥肠一样哗啦啦喧响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随他们去吧随他们去,他们只会动动嘴皮子,即便在再没有标准的乱世也成不了英雄啊。老师们骂他们是狗熊,那实在是对动物不敬……哦,忽然之间,我想起来啦:现在正是仲春,生机勃勃,我们正同万物一起奋力成长。但是,毫无其他可能,唯一的前途:我们最后都将成为这颗星球上一只只令人生厌的寄生虫。我就是这么想的,却从来没有说出来,他们接受不了任何令自己痛苦的念头。

我斜了斜眼,心里琢磨着笼在头顶的那股莫名力量来自何处。他们还在嘻嘻哈哈地互骂,却没有人敢拿大壮哪怕开一个极小的玩笑。对于他,我是愈发地厌恶了,越来越觉得他尽管粗壮,本质上还是一个草包。可是我并不后悔当初接受他的招安。“大壮……嘿,单这名字就恶俗得不行,难怪会将我那首歌唱成他那颗黑痦般阴沉了。”我总在心间这么冷笑。可这所有都不重要啦,那时刻,最重要的角色是我啊!我正陷入平静的思考中——按照他们推选——我要想出个好名称来;或许是要为我们最后的那段时光找出个共同的名号吧?完全是大壮的意思,却被他假惺惺地说成“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我知道他最近爱上了一个乐队,那乐队就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当脑间那段游丝完全消去,我的眼睛睁开了,冷冷地笑对着他们,说出了那个命名。

“啊?竹,竹林七……七贤?”

他们全愣住了,蛇咬般赶紧后退,皆吃惊地望向我,仿佛我是从另一个世界突然冒出来的。

“四,四哥!这……这帽子也太大了吧?我们这可是在凌辱圣人呀!”赵夫子反对道。

但是大壮却抬了抬眼皮,捏着下巴上的黑毛说:“不,不赖!我觉得好……一呢,我们本就是这七贤这地面儿上的人;二呢,这个二嘛……啊,对不对,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他说话一向像螃蟹爬,现在却拿出沉思模样。我们都愿意听他的,是因为从另一个角度讲,他总是能比我们更容易敲定主意吗?但是我清楚得很,他浑身所散发出的那点儿所谓首领气质,完全来自他的爸爸,本村一把手,实权派人物。但那是他爸,我们却从不提起:那是成人的世界,我们自己不是也早早地组织起来了吗?在这越发空洞的老村落里,这多少是我愿意接受的。

“真他妈的,如果是在乱世,或者奸臣当道的年代,我们完全可以创建一番大业!”一开始,大壮便挥舞着臂膀向我们做思想动员工作,大块大块的胸脯肉呼哧呼哧乱颤真有点吓人,让我想到蒋门神黄袍怪之流。我没搭理他,因为我连眼皮也没动过一下呢。他们心里也一准会想吧,不就是个村书记的儿子吗,狂什么呀?我呢,我总是无所谓,谁怎么想怎么说,那是他的事。

某种程度上讲,当时绝不是大壮将我们武装起来的,我起码也能坐这第一把交椅。但是我哪里又愿为那俗世中一可怜的丑角儿?那时候我唯一的理想是想修炼成为一名神仙。从前在我们这块距老子家乡不远的七贤旧地生活的人都有一颗成仙的心。那时我同他们六人尚未建立任何关系。可确实是我将他们“招”来并最终团结到一起的呀,不过说“招惹”也许更为准确。那是一年前,我们家屋后有一大丛父亲出走前留下的竹林。不,据他说老早就在那了,是他父亲还是谁种下的。可那之前几年我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父亲只在他临行前告诉我这个事实,我便去看了两眼:大竹子在风中正稳稳地听从号令般有节奏地摇摆不止。我才感到它们真真切切的存在。那日父亲神情异常忧郁,溜着肿眼泡对我说道:“儿呀,我走之后你若难忍,便常去看看那片竹林吧。”当时我满心都是倦乏情绪:我得了厌食症,肚子里尽是蛔虫,吃药就吃坏了。他走后,我也没太去留心那个冷清荒凉的破落地儿。直到大壮他们追杀,我才于无意间闯进去的。

整整几日没有再出去:盘腿而坐,假模假式,却也总算让自己安静下来,风声雨声不再在脑间掀起半点涟漪。其间我用竹枝制作了弓与箭——不知道是从何处获得这样的灵感,连以火燎烤的办法也用上了。这下好啦,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啦。他们见了我,惊讶不已。我没搭理他们,那不值得,没什么是重要的。忽然间,我有了个想法,打算在那片偌大的竹林里隐居起来。里面本来就有一个极小的却能容下一人睡觉的木屋。搬来一张长条桌,支起父亲从前卖卤鸡时淘汰下来的大伞,还有一架旧电子琴。我不弹琴,只播放那里面的音乐。成啦:弓背在身上,一没事,我就砍细竹条烤直削尖做箭矢。后来又扎了一个草人,一闲下来就练习箭法。真不赖,不多久我竟成为一名不错的射手了!这下大壮他们彻底慌了。我还有意让他们亲眼看到我将一只悬飞的老鸹射下来,然后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那只死鸟在他们鼻子前不住晃荡。

接着走进林子,打开音乐,就着骤然而起的清风在叶间造成的飒飒声响,将那鸟烤着吃了。

但是,没多久之后呢,我就厌倦了那种生活,觉得一切过于平静,缺乏挑战。于是我日夜渴望能遇到一次真正的追杀;或者,林中多出几头野兽也是好的吧?后来归附后,我对大壮说道,要不是你们那般“执着”,我才不会一直苦练本领,因为我早厌倦了竹林里那种独居的日子了。我说,我接受你们的条件最终走进你们的阵营不是因为我手头缺少什么或者需要更多帮助,仅仅是因为我觉得我该出山了。“想想看啊,在里面一待就是一年,鸟儿和竹笋都被吃光了,实在是腻了;桑葚酿的酒呢,也早就没味儿啦……”我看着他们,就觉得他们的精神全乱了。

其实,我还想痛苦地告诉他们,实际上,我才是一名真正的失败者:我的神仙梦彻底断了。只好自我安慰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孤独,只要你仰卧在竹林下,透过叶缝望一望东晋年间的那些星辰,你就会明白世事总不称心却又不值一提。但是我没有说出这番意思,我觉得他们一准听不懂,尽管他们打小也随着家人去过七贤祠。更何况一旦说出啊,就必然让我陷入对父亲的苦忆中去。他为我说起过那个时代:说到有七个不与世界和谐的人,整天混日子消磨青春,生活弄得一团糟。还说,我们是刘伶的后代。我清楚那后一句不过是他为自己再大醉一场找个理由。母亲早已不理他,他是想从我身上找安慰……最后,他们跟在我身后,是快意于我终于受降了?我乐得让他们有这样的错觉,便主动绕到大壮身后,跟他寻一座小山头拥他为王去了……

我按了按略显肿胀的眼皮,世界忽然清晰起来……这一次,主意全是我来拿了。慢悠悠地扯下一片竹叶,上面有一排牙印般的干鸟屎的痕迹。我说:“不,是竹林七闲!不是竹林七贤。”

“有,有什么区别吗?”他们直搓手,冷笑,抓头皮,想骂人了快要。

唉,随他们怎么样吧,懒得解释,我只觉得头顶上的空气紧巴巴的,似要下雨了?可眼下春光潋滟,周天蔚蓝呢……到了最后,出于无奈,我朝赵夫子那望去一眼。果然,他总能领会我的意图,咳过一阵后向他们做出了解释。还是大壮拍板——我想大壮也许真是个适合做皇帝的命,知道尊重真正的好意见。可这是平和安静的村庄,一切都是玩笑,我们没有用武之地。

这四个大字,便推给赵夫子了,要他题写,他得过全县中学生软笔书法比赛一等奖。

但是老七却笑着把这机会让给了我们的首领。我心里就咯噔一声响:现在他也学会看眼色行事啦?真情安在?就差跪下啦,蘸好墨弓着身子将笔举到了大壮面前。竹林里那张旧桌子上还带着淡淡的发臭的墨痕,早年时,父亲在上面练过毛笔字。那时候他只写两个字:同意。我想若是在古代,他一准要练“准奏”或“恩准”二字吧?我的耳朵又支棱起来,脑间那心电图般悠游的丝线,时断时续地闪现,叫我难以安宁。哦,我的父亲……想到那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对我的言行表示肯定,也便说一句“同意”:声如洪钟,我就无以复加地紧张起来了。

说实话,当大壮弹着下巴上的黑痦在那桌子上写下“竹林七闲”四字时,我心里极为不忍。

他真将自己当作皇帝了吗?那也许更好更算件好玩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