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欺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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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个黑暗的房间,现在属于马万良。

以前,马万良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关于这个房间的描述。开拖拉机的郑天华说:“我算了一下,镇政府那个靠近厕所的房间,里面总共死了三十个人。”民办教师黄精忠跟郑天华争论,说:“不止三十个,是三十三个,做房子的时候,还死了三个。”为多出来的三个人,他们吵个不停,黄精忠甚至要带郑天华去看多出的那三个人的坟。郑天华不去,说:“你就是带我去看他们的坟,我也不会相信。哪里没有坟?你胡乱找三个坟,然后说那三个人是死在那个房间里的,谁信啊?你凭什么说那三个人是死在那里的?他们死在那个房间里,我为什么不知道?”

郑天华说得有道理,郑天华的爸爸是刻墓碑的,野马镇只要有人去世,郑天华家的人总是在第一时间知道。郑天华的爸有一个砂纸做的本子,记着他做墓碑的数目,那些数目下面,都对应着一个名字,郑天华的爸没有其他意思,主要是为了方便追债,因为在野马镇刻墓碑,你不可能马上就拿到钱,所以要登记,以免白干。在野马镇漫长的岁月里,郑天华的爸记啊记啊,就停不下来了,也不管别人找不找他刻墓碑,只要野马镇一有人去世,他就飞快地在那个本子上写上死人的名字,注明那个死去的人的墓碑是不是他刻的,如果是他刻的,就画上星,如果不是他刻的,就画上叉。当郑天华的爸在坡上走的时候,看到那一座座的坟,他一眼就看得出哪一座坟上的墓碑是他刻的,哪一座不是,如果是他刻的,他会在心里为他们说上几句好话,让他们安心做鬼;如果不是他刻的,他看都不看,快快地离开。靠着这个本子,野马镇死了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老死是病死是跌山死跌河死郑天华家的人自然比谁都清楚。民办教师黄精忠跟郑天华讲死人的事,那简直就是班门弄斧。所以在跟黄精忠谈论那间房子的时候,郑天华理直气壮,声音大得吓人。口气好像野马镇所有的死人除了他们家,容不得别人来说七说八。

但是随便他们怎么争,马万良都觉得荒唐。马万良想,有什么好争的,死三十个还是死三十三个跟我有什么关系?死三十个怎么样?死三十三个又怎么样?郑天华、黄精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只要一闲下来,就喜欢谈论死人,在他们看来,再也没有比谈论死人更让他们兴奋的事了,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马万良不关心死人的事情,他们谈论死人的时候,他就让他们的话,从左边耳朵进从右边耳朵出。所以,关于镇政府靠近厕所的那个房间里都死了什么人,他一个都没有记住。在他们饶有兴味地争论的时候,马万良就想,那个房间里死了谁?都死了谁?怎么我一个都想不起来啊。马万良笑郑天华和黄精忠,说:“除了医院的病房,哪一个房间会死那么多的人?吹牛,你们吹牛,死了三十个,不,三十三个,狗才相信!”

郑天华说:“你装癫,只要是野马镇的人,都知道发生在镇政府那个房间的故事,要不要我一个一个地讲给你听?”

马万良说:“我没有时间听死人的故事,死人的故事我脑子里也有一大堆呢。”他骗他们,其实关于死人的故事,除了被敲死的富农刘家辉刘家良两兄弟,他再也想不起第三个来了。他哪里有心情听郑天华他们说这个,他们家一共有六个人,六个人,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要他操心,他的心头能全部装下来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死人。他对死人的冷漠惹得郑天华很不高兴。郑天华他们聊天,马万良过去搭话,郑天华就朝他挥手,说:“去去去,我们在谈论死人呢。”

在前来镇政府的路上,马万良不停地骂人——骂那些在医院里围着他打勾,最终把他送到这里来的人。其中就有郑天华。其实他冤枉了郑天华,郑天华没有打勾,因为打勾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也把郑天华算在里面,连他一起骂。他骂得很凶,骂得都咳嗽起来了。黄少烈随便他骂,跟在他身后,像聋子一样走。道路两边的人都很佩服马万良,就是挨抓也骂不离口,野马镇从来没有这样的人,以前黄少烈抓人,被抓的人都觉得丢脸,恨不得把头埋到裤裆里面,没有一个像马万良这样的。在街边看热闹的很多人都盼马万良跑掉,都盼着黄少烈拔出枪来朝他瞄准,那样的话,就更加圆满了,野马镇,很久没有热闹的事情发生了。

进到镇政府以后,马万良突然发现跟在他和黄少烈身后的人都不敢上前,包括刘一梅和儿女们,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但是当他来到靠近厕所的那个房间,黄少烈打开锁头让他进去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们害怕这个房间。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马万良在黄少烈还没有推开门的时候就瘫在门边,被黄少烈拖死尸一样拖了进去。空气又潮又霉,蛛蛛网一样包裹着他。郑天华和黄精忠以前关于死人的对话像风一样在他耳边刮了起来,越来越清晰,他想让他们的声音停下来,但是根本不能。外面非常嘈杂,不断地有刘一梅和黄少烈的争吵声和马兰马涛的哭声传来,可是,他们的声音一点一点被蚕食,他的耳边只剩下郑天华和黄精忠那些关于死人的谈话。伴随他们的对话,平时那些他不怎么理会的关于死人的事情,鬼使神差,不请自来。他不明白,以前这些从自己左边耳朵进从右边耳朵出的话,竟一字字一句句冒出来了。他妈的,原来这些关于死人的故事,自己一直都记得。看来自己今天非被吓死不可。操他妈郑天华,操他妈黄精忠,你们当初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么多死人的事情!

这个黑暗的房间,其实就是个普通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百年了,还是这样坚固。一个一百年的房间,死了三十个人,一点都不奇怪。在野马镇,一百年的房子到处都是。在野马镇,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家的房间,没有死过一个人。郑天华和黄精忠之所以拿这个房间来说事,是因为这个房间曾经是一个著名的洞房。郑天华和黄精忠喜欢谈论这个著名的洞房。谈着谈着,就牵出了一堆死人。

虽然马万良在1982年元旦这一天进到这个房间后害怕得要命,但是关于洞房的故事我们得先说说。

这个房间曾经是这座大房子里最亮堂、最富贵的房间。因为,他是做桐油生意的老板赵孟煌的儿子,留学日本的赵如秋的洞房。

在马万良他爸还年轻的时候,这座大房子简直就是野马镇的故宫。那个叫赵孟煌的有钱人,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建好这座大房子。

黄精忠说得不错,建房子的时候摔死了三个人。

本来一座大房子,还没住人,就先住鬼,一百个人会有九十九个认为那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但是有钱人赵孟煌不是这么想,他就是九十九个人之外的那一个。也不知道他信的什么风俗,他认为,造一座这么大的房子,如果不死个把人,那就说明这个房子的根基不牢靠,根基不牢靠,房子不知道哪天就会塌下来,住在里面心头哪里踏实得下来?所以在刚刚下地基的时候,他就盼着死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房子一截一截往上长,那个替房子奠基的倒霉鬼迟迟没有出现,赵孟煌心慌了,整天心事重重,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竟瘦了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账房先生张守相看见主人整日郁郁寡欢,就安慰他道:“会死人的,造这么大的房子,不死个把人,说不过去嘛,你放心好了。”果然,在上梁的时候,一下子就死了三个。

那天下着细雨,由于是黄道吉日,上梁的事情就没有停下来,三个做房子的人,几乎同时齐刷刷地从几十米的高墙上飞身而下,摔在一堆石料上,当场就气绝身亡。他们摔死的地方,恰好就是赵孟煌的儿子赵如秋的洞房。

赵孟煌给他们的家人赔了很多银两,打发走他们哭哭啼啼的亲人。

因为是死伤在外,三个死人的灵位自然不能跟他们的祖宗在一起,从此成了孤魂野鬼。在野马镇一带,孤魂野鬼是不需要墓碑的,所以郑天华他爸自然也就使不上劲,他那个砂纸做的本子就少了三个名字。后来为这三个人,黄精忠跟郑天华吵个不停,郑天华非常依赖他爸的本子,不承认这间房子里死了这三个人,他错了,他爸的那个本子,又不是阎王的本子,哪有那么准!

死了三个人之后,赵孟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随着一阵长长的鞭炮声,他家的大房子终于落成。

建一座房子就死三个人,这是野马镇从来没有的事情,很多人在打量赵孟煌的房子时心生疑窦。有人说那三个人其实不是起房子的人,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身患绝症,赵孟煌的账房先生将他们买来,让他们给赵孟煌的房子“奠基”。这是不是真的就不晓得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三个人摔下来的地方,之前是没有石料的,但是那天早上,那个地方突然就堆了很多的石料。如果没有那些石料,那三个人也许就不会死。野马镇的人说得有板有眼,但是也只是说说而已,很多人晚上走路,宁可绕着走,也不敢从赵孟煌的家门口经过。在他们看来,赵孟煌的风水宝地,是他们躲都躲不及的鬼见愁。

赵孟煌不理会人们的风言风语,房子建好之后,他就大张旗鼓,要给自己留洋的儿子赵如秋完婚。

没想到,还得死。

刻墓碑的郑天华的爸在本子上这样记录:民国六年西历四月十日,赵如秋,野马镇赵孟煌老板之长子,铜板十个。

郑天华的爸的本子翻了一页,又有这样的记录:民国六年农历五月端午野马镇赵孟煌老板,铜板15个。

郑天华的爸简单的几笔,记录了赵如秋和赵孟煌的死讯以及这两个死讯中自己的操劳和获得的利益。所以在开拖拉机的郑天华的脑海里,关于这个房间的死亡史,是从赵如秋和赵孟煌开始的。而那三个飞身而下为赵孟煌的大屋奠基的人的死,只能算前传,或者野史。

那是野马镇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时期。野马镇盛产桐果,民国以后,大大小小的榨油坊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每天晚上,从榨油坊传出“度昂”“度昂”“度昂”的声音,沉闷而单调,伴着镇上的人进入梦乡。而那条并不宽阔的野马河水运繁忙,舟船往来,拉的都是桐油和用桐油换来的商品。

野马镇大大小小的桐油老板,赵孟煌是最有钱的一个,不说他家的大房子,就说他送儿子去留洋,儿子没完成学业又叫他回来完婚,这在野马镇也是从来没有的事。如果没有大钱,一般人真不敢这么干。就在赵孟煌家的大房子建成不久,他家拉桐油的船在广州接来了愁眉苦脸的新郎赵如秋。

赵如秋在日本学习化学,他的行李,装满了各种形状的器皿、试管和化学试剂。回到家中,他也不问自己的婚事,直接就把洞房当成了实验室。用郑天华的话说,“他不关心新娘长得怎么样,只关心自己的坛坛罐罐,这个癫仔。”成婚的当晚,他穿着大红的衣裳,站在他的“坛坛罐罐”面前,一阵鼓捣,等来了那一声爆炸。这是野马镇有史以来的第一声爆炸,听惯了“度昂”“度昂”“度昂”的榨油声的人们以为赵孟煌发明了什么新的榨油技术,都跑过来看。

白天还在大宴宾客的赵家,现在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新郎赵如秋倒在血泊里,面目全非。新娘端着一盆热水,跟在账房先生身后,正要给家公(新郎的爸爸)送去(新婚之夜新娘在入洞房前给家公端热水洗脚以示孝顺是野马镇的风俗),那声爆炸就震落了手中的盆子。她回到洞房里,看到眼前的惨象,不知所措,连夜就回了娘家。

几十年后,郑天华和黄精忠对他的死做了无数次的争论,郑天华的基本观点是,赵如秋去日本,受到日本人的欺负,他由自己的遭遇,想到灾难深重的祖国,深感中日交恶在所难免,所以发奋学习,盼望早日学成报效国家,没想到一纸催他回乡成亲的家书使他不得不中断学业,便怅然回国,回来后依然试验不止,最终要了自己的命。黄精忠不同意郑天华的看法,他说赵如秋是自杀,还说他去日本什么都没学会,就是学会了自杀,原因很简单,他在日本有了相好,但是又父命难违,便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抗议。黄精忠说:“自杀就自杀,还弄得这么复杂,大概也只有赵如秋这样的人才干得出来。”

郑天华想把赵如秋塑造成抗日志士,黄精忠则把他看成封建婚姻的牺牲者,两个人各执己见,差点打了起来。但是打归打,有一点他们倒是很统一,那就是有关赵如秋的死相,黄精忠说:“非常的可怕,爆炸之后,赵如秋的眼珠含在自己的嘴里,像含两颗玻璃珠。”郑天华说:“对!”

可怜赵孟煌,他中年丧妻之后没有再娶(在野马镇的人看来,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送他留洋,给他娶亲,没想到儿子新婚之夜撒手归西,令他的万贯家财瞬间失色。五月端午,他用一根麻绳,吊死在儿子的洞房里,追老婆、儿子去了,成为死在这个洞房里的第二个人(黄精忠认为是第五个),也成为几十年后郑天华和黄精忠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

赵家在野马镇就此一家,赵孟煌死后,赵家在野马镇就绝了户。他的万贯家财,变成了众人哄抢的对象。

关于赵家财被哄抢的事野马镇的人很少提起,就连郑天华和黄精忠这些喜欢回忆过去的人都闭口不提。好像这样的事野马镇从来没有发生过。虽然没有人说,但是马万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爸马承运在一次酒后告诉他,他们家就是在那一次哄抢之后,才发起来的。他爸醉醺醺地对他说:“我断了两根肋骨。”还卷起衣服,让马万良拿手去摸。马万良摸了,果然,他爸右肋软绵绵的,真的断了两根肋骨,马万良顿时觉得他爸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为了他们这个家,断了两根肋骨。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关于这件事,很多人都不愿意说,郑天华和黄精忠他们不愿意说,马万良当然也不会说。

现在,1982年的元旦,马万良来到了野马镇上一辈人都熟悉的地方。潮湿的空气像蜘蛛网一样包裹着他。像在睡觉时双手不小心压住自己的胸口那样,他重重地呼吸,害怕像衣服一样穿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