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的小葩成了有功之臣，郭小瑶命令她全方位地休息，包括挤牙膏倒洗脚水之类的活儿，也统统由她代劳。考完试的当天下午，小葩昏天地黑睡了6个多小时，起来就“咕咚咕咚”地喝饮料，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发了疯地看电视，一直看到天亮，因为自入高三以来，她就基本上没看过什么电视，刚坐下看一眼，就让郭小瑶给劝走，有时则是带有恐吓性质的：考不上大学，你就去摆地摊儿，你就得和我一样给人家去做钟点工。第二天，她就发了疯地玩儿电脑，几乎把所有的游戏光盘都痛快淋漓地玩儿了一遍，郭小瑶还在一边给她助威，这可是小葩做梦也没想到的，以往玩儿电脑都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玩儿，一听到有开门的声音赶紧关上，情急之下，就顾不上什么非法关机不关机了，但还是经常被逮住，逮住之后，便是郭小瑶一阵急头败脸的危言耸听。
郭小瑶和秦二创当年都有过上大学的念头。
郭小瑶参加高考那年已满21岁，那是“文革”后的1977年第一次恢复高考，那一年，全国各地蹉跎了11年的考生至少有上百万，或者上千万，至今她还牢牢地记着那篇作文题目《宏伟的目标鼓舞着我》，看了那个题目，她很激动，当时她正下乡，已在广阔天地里练了三年红心，心里有千言万语需要表达，可就是一句话也汇不成，直到交卷，她才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很当真地等过通知书，一直等到人家都入了学，后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只有指望我儿子或者女儿替我圆这个大学梦了。
秦二创上高中的时候作文在班里拔尖，恢复高考那年他在部队刚提干，报名之后，他正玩命复习，领导对他说，你把这机会让给战士吧，上不上大学，已经影响不到你的命运了。当时，他心里很不痛快，但也不得不以服从为天职，再后来，他就过了上大学的年龄。
秦二创在区教育局买来了高考各科的标准答案，在全家（包括姥姥姥爷）的围拢之下，小葩开始了一道题一道题的认真对照估分，5科加起来一共估了550分，比一模二模的成绩都高出40多分。小葩还说：这是最保守的。郭小瑶担心地说：你别报喜不报忧，这可不是一般的考试，这是高考。小葩冲郭小瑶撒了撒娇：老妈，这是我高考，又不是你高考。我骗你干什么？姥姥接过来说：真是神经，连自己女儿都信不过了。虽然还不知道北京的重点线，但真要是这个成绩，一般重点大学都能走。估分的结果很鼓舞人心，一向反对到外面吃饭的姥爷破天荒地提出到饭店撮一顿，他请客。
离7月24号公布分数还有一段时间，秦二创打算带小葩出去玩玩儿，反正估分比较理想，压力不是很大了。郭小瑶主张全家去一趟丰宁坝上草原，离北京近，又凉快，来回三五天就玩儿下来了，也花不了多少钱。秦二创则提议带小葩回信阳老家看看，小葩要上大学了，让家乡父老分享一下荣耀，秦二创一向在家说话不占地界，郭小瑶却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她不能一道前往，这一点，秦二创没苛求，他跟郭小瑶结婚20年，只带北京媳妇回过一次老家，还是为父亲奔丧。
秦二创的老家在信阳的小云岭村，属于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山脉，老人们常说是“鸡鸣三省”的“三不管”地带。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母亲也走了，两位老人都没活到70岁，现在秦二创回老家探望的亲人，就是哥嫂一家。6年没回老家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的，老家还是那么穷，面貌还是那么陈旧，尤其哥哥一家，简直有些惨不忍睹，还是那三间草屋，还是那两条大炕，哥哥在两年前患脑血栓落下半身不遂，话说不利索，生活也不能自理，而嫂子也常年有病，瘦得像个金人，这是秦二创怎么也没想到的，他摇着哥的两只胳膊不住地喊着：哥，哥，我回来了。哥却瞪着两只发直的眼睛，嘴吃力地一张再张，就是说不出话来，秦二创一阵撕肝裂胆地难受，这就是在这个家顶天立地的哥吗？28年前，他和哥都参加了当兵体检，身体都合格，在当年，当兵是走出大山的惟一出路，哥俩当中走一个，村干部让哥走，因为他以后还有机会，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哥却说自己没什么文化，当三年兵回来也是种地，弟弟是高中生，到部队或许会长出息，如果没有哥的大度谦让发扬风格，就没有他后来的宣传股长，更没有他在北京娶妻生子安家落户的今天，这些先不说，自己这一走就是20多年，哥为父母为这个家做出了多么大的牺牲，是自己所能想象的吗？
对于老家，小葩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陌生和畏惧，她没回过老家，她只知道老家肯定没有汉堡包、肯德基、麦当劳，但怎么也没想到竟连台黑白电视机也没有，这也叫个家？快吃晚饭的时候，侄子回来了，让秦二创没想到的是，侄子也参加了今年的高考，而且两模的成绩都在620分以上，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名。
听到这个消息，小葩猛地张了张嘴，差点没叫出来：这个成绩，要是在北京，连清华、北大都能走了。
侄子头上还有汗，脚上沾着泥，秦二创一问，才知道侄子是给一家私人企业主打工去了，一天干10个小时，净挣25元，中午管顿饭，高考结束后，侄子每天都去干，挣了钱，第一要给父亲治病，第二为了交学费。
秦二创闭了一会儿眼睛，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侄子的成绩是怎么得来的？
嫂子叹了口气说：咳，他和他姐都不是上大学的命，前年，他姐也考上了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他爸就得了脑血栓，本来家里就穷，他爸这一住院光押金就交了两万多，又缺钱，又用人，我亲眼看着孩子流着泪把通知书撕了，第二年嫁了人，用彩礼钱还了债。什么时候想起来，我这心里就一揪一揪地难受，咱这个家庭出个大学生容易吗？
嫂子哭了，秦二创眼睛也酸胀酸胀的。常言说：有什么也别有病，没什么也别没钱。这个家可好，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都有了。自己家虽然在北京还算不上多么富余，但彩电、冰箱、电脑等等应有尽有，比哥嫂家不知好多少倍，全家人都把心思用在小葩身上，除了正常上课，这个辅导班那个辅导班的，不管收费多少，几乎每年都报。在家里，优先保证小葩的吃喝和花销，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做，什么委屈也不让她受，可怎么分数就上不去呢？看来优秀的大学生，绝对不是从蜜罐子里泡出来的。
嫂子抽噎了几声，终于止住了，把秦二创往跟前拽了拽，接着说：这不，你侄子又考了大学，你说，他要是考走了，一年连学费、生活费怎么也得一万多吧，可家里没有进项，我和他爸又每天吃药，这钱打哪儿来？怎么也不能再让孩子把通知书撕了吧？打一上学，你这侄子就在班里总考第一，人家的孩子考了好成绩，家长乐得不得了，我却心里害怕，孩子成绩差，上几年下来干活儿就行了，这些苦命的孩子却一个比一个用功，也一个比一个懂事。说这些，你恐怕都不相信，买不起参考书，你侄子给人家下跪每天借人家的看一个小时，住校每天三顿吃馒头，蘸人家吃剩下的菜汤儿……
侄子听到这，脸上涌现出十分的不好意思：妈，别说了，好不好……
嫂子擦了擦泪：不说了，不说了，你叔轻易不回来，我说这些干什么？咳。
第二天上午，秦二创、小葩在侄子的带领下去了祖坟，秦二创围着祖坟转了一遭，然后把坟头一个一个介绍给小葩，最后，在父母亲的坟前，三个人同时跪下。秦二创小声祷告：爸，妈，你的孙子、孙女今年都要上大学了，我提前给你们报个信儿，二老在冥冥地府为你孙子孙女高兴吧……
离开老家的头一天，秦二创拿出200元钱给了嫂子，又跟小葩要了100元钱，给了侄子，小葩兜里的钱比秦二创还多，这是郭小瑶安排的，她怕女儿在路上受委屈。
车上，秦二创问小葩：这次老家之行有什么感受？
小葩闭了一下眼睛，说：爸，你应该在高考之前带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