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前或者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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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台下的人心知肚明,只是“直风”搞不明白。演完了,谢幕,就吃饭。柳老板问“直风”:“过瘾不过瘾?”“直风”答:“过瘾。”柳老板问:“仅是过瘾吗?”“直风”抓着头说:“师傅,我只晓得你一叫板,我就拼命往下拉。”柳老板说:“这是对的,随师傅的手。”“直风”说:“师傅,今朝我拉饿了,要吃三碗饭。”柳老板爱怜不过,伸手摸“直风”的头,说:“我少吃一碗,你吃饱,吃饱了不想娘。”

“直风”天地不醒,根本不知道,柳老板问他的话里面所含的意思。柳老板不但不恼,反而更加喜欢他,看重他。

柳老板花六年时间认准“直风”,把他培养成贴身跟班的。

六年的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直风”从嘴上无毛的半糙子,长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何姓长房的遗传基因比较好,男孩子只要成人,身材必定一米八以上,腰圆膀阔,并且唇上有胡子。那胡子浓密漆黑,柳老板叫他不要剃,蓄着,蓄着胡须就像地面上出人头地的人物。柳老板让“直风”戴礼帽,穿一水的蓝布长衫和粉底布鞋,只是不拄文明棍,那就衣袂飘风、超凡脱俗。只是眼风差点,细看没有逼人的光,像死鱼眼睛,翻白。这样的人如果落到俗世,被人看破了,那就百无一用,人称“呆头”或者“棉花相公”。但在戏班,有柳老板罩着,那就不碍事,他朝人前青眼向地白眼朝天的一站,那就是范儿。人们不晓得他水有多深,不敢造次。那才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作派,镇得住人。

“直风”演戏时是琴师,依腔托调;不演戏时与柳老板形影相随,是柳老板的贴身保镖。柳老板经常带着“直风”四处活动,说是“打场子”。其实是借“打场子”之名,进行地下活动。柳老板出去活动一般在夜饭过后,柳老板把戏班的事交与排戏的师傅,对唤一声:“‘直风’随我出去打场子。”“直风”爽应一声:“好的!”柳老板出去“打场子”,并不事先通知“直风”,往往是临时通知。“直风”穿上蓝布长衫戴上礼帽,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一概不问,师傅在前,他在后,踏着夜色走。走了一会儿,师傅就要回头,给他一杆枪,叫他拿着。他以为是戏班的道具。那时候戏班也演文明戏,比方《放下你的鞭子》,这需要枪,这枪是木头的,漆得跟真的一样,只是轻,挥出去,响是后台打火炮儿配合的。“直风”把师傅给的枪接在手里,发觉很称手,是铁的。“直风”问:“师傅,真的假的?”柳老板笑了,说:“怎么是假的?是真的。”柳老板就把枪拿过来,从中间掰开,放一颗子弹进去,说:“有人扑上来,发现情况不对,你就扣扳机。”“直风”说:“那不得打死人?”柳老板说:“那当然,是真的呢。”“直风”说:“打死了人哪个负责?”柳老板说:“这不是你问的事。”“直风”就不多问,拿着枪跟着柳老板走。其实那枪是土铁匠打的,俗名叫“掰子”。只能放一颗子弹,没有膛线,只有十米的射程,而且打不准,拿在手里,主要是应急。只要夜里出去“打场子”,柳老板就把那枪交给“直风”,回来后就收去。“直风”跟柳老板六年,那枪一回也没响,一颗子弹还是一颗子弹。

柳老板夜里出去做什么呢?“直风”不知道。“直风”跟着柳老板,主要任务是望风。更深夜静,到了深山老林的一个小垸子,或者到了河边树竹茂盛的大垸子,只听几声狗吠,说明他们潜进去了。只听敲门声,一轻两重,那是暗号。于是就有人开门,就有灯亮。柳老板进屋去了,门就闩上了。“直风”就拿着“掰子”隐在黑暗处,瞪大眼睛,像一只夜猫子眼睛放毫光,望风放哨。至于柳老板与屋里的人做什么谈什么,他一概不问,也不知。这就是柳老板招他进戏班,并且看重他的原因。

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柳老板除了戏班班主以外,还是洪帮的舵主,暗中还是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组织上任命他为C县地下党的县委书记兼县长。那时候是非常时期,作为地方组织,C县有三套统治和领导班子。一套是日本人设立的,在巴河镇岗上的“红部”,县长是中国人,当地乡绅,日本人硬派的,属于名誉的,当不了家。一套是国民党党部和县委,退到深山里的阎家河办公,县委书记有人当,县长也有人当。一套是共产党任命的地下组织,书记和县长柳老板一肩挑,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对外不公开,秘密的,只有上级组织和党内骨干知道。那时候是国共两党联合抗日时期,巴河流域是新四军五师外围组织抗日游击五大队拉锯活动区,人们把这个时期参加革命叫作“拖队”,很形象,意思是慢慢地拖成队伍。柳老板在巴河之上叫九鸡山的地方成立党支部,天降大任于是人,理所当然也成了一方土地的领导人。

那时候C县有三支武装在拉锯。一支是三个半日本人带领的汉奸队伍,他们不时下乡清乡,杀人放火;一支是国民党领导留守的少数正规军和国民自卫队;一支是新四军五师的外围组织,柳老板发动的叫作“拖队”的游击队。国共两党的队伍联手,互通信息,打得日本人带领的汉奸队伍,龟缩在碉楼里,不敢随便出来。后来日本人终于失败了。巴河人把日本人失败的原因,归结到一条,那就是鸡公屙屎头子——硬有什么用?钻头没顾到屁股哩。

那时候柳老板带着“直风”趁夜行动做什么呢?就是做这些事。那时候“直风”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柳老板是什么人。直到逮捕了,关到监狱里,主审的人把柳老板的身份摆出来,对他说明,要他招供,他才忽然明白,叫一声:“啊!原来是大佬!”

巴水河边的人把当大官的,一律叫大佬。

“直风”是1941年11月被捕的。逮捕“直风”与历史上有名的“皖南事变”有直接关系。头年10月,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简称新四军)与国民革命军第八十九军在皖北为争夺地盘发生战斗,新四军把第八十九军全部消灭了,据说缴了不少枪和子弹。这还了得!那时是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期间,共产党所领导的军队一律被改编成抗日的队伍,一支叫作八路军,包括原来的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这是共产党领导的正规军;一支叫作新四军,是“四次反围剿”红军主力撤退后,留在中南八省坚持打游击的队伍,游击队竟然打败了正规军。这下惹怒了蒋委员长,于是下令顾祝同,调兵合围。新四军退到皖南,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人逃了出去。这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期间,属于同室操戈。但是“皖南事变”之后,国民军事委员会趁机单方面取消了新四军的建制,下令追捕新四军的剩余分子,同时取缔遍布中南八省新四军的外围组织(事实证明,不是他说取消就取消得了的,新四军一直活跃在抗日后方,日本人投降时成了中南六省受降的主力军)。柳老板是新四军外围组织五师五大队“拖队”的大队长,又是地下党浠水县县委书记兼县长。“直风”是柳老板的人,属于“在网之鱼”,“直风”就惨了。

柳老板与“直风”被捕,极具喜剧色彩。柳老板与“直风”是在浠水县与罗田县交界的华桂山顶华桂庙里被捕的。那天,国民党浠水县党部书记兼县长徐含之下帖子叫柳老板到华桂山华桂庙里共商国是。徐含之比柳老板年纪小,帖子上称柳老板为兄台。柳老板接到帖子后,丝毫没有怀疑徐含之的诚意。因为那时候徐含之经常下帖子给柳老板共商国是,商量国民党领导的自卫队如何同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抗日游击队,联手打击“清乡”的汉奸队伍。柳老板是洪帮的大爷,而徐含之为了安身立命,也加入了洪帮。在洪帮之内,徐含之是柳老板的小兄弟。所以柳老板接了帖子之后,不疑有他就在情理之中。

柳老板带着“直风”就去了华桂山。柳老板头戴礼帽,一身长衫;“直风”也头戴礼帽,一身长衫。二人的区别只在长衫的颜色上,柳老板的长衫是白的,而“直风”的长衫是蓝的。柳老板什么武器都没带,他洪帮大爷,一身武艺,经常在黑夜游走这些地方,他带什么武器?“直风”腰里扎了把“掰子”,那是以防不测的。华桂山是大别山余脉的一座高山,也不是很高,海拔900多米。华桂山主峰的山顶上有座华桂庙,因为庙门前有一棵千年的桂花树,年年开花,至今不谢。庙门上有块匾,据说是唐太宗封的,叫作“唐敕华桂”,意在天下太平,花开不谢。二人顺着盘旋的山路朝上走,虽然日本人占领了浠水县,但深山之中的华桂山,并不是日本人的地盘。深山中的华桂山,仍然是国民党浠水县党部和县政府的地盘。柳老板领导的新四军五师五大队的“拖队”,经常游刃其间,双方心照不宣,相安无事。这是正确的,不然叫什么合作?

柳老板带着“直风”上山那天,天气真的很好。一轮红日高高挂,秋高气爽,松涛阵阵,满眼黄花。山路上不时遇到打柴的人,打柴的人见到柳老板和“直风”,就让路,退到一边,山里人就是客气。柳老板并不知道那些打柴人是国民自卫队化装的。柳老板兴致很好,指着打柴人就问“直风”:“你晓得他们叫什么?”“直风”答:“捡柴的。”柳老板说:“俗。这叫樵夫。你跟我这么多年,台上台下也该学会了。”“直风”嘿嘿笑,摸着头说:“师傅,我就是说不会。”柳老板说:“我就爱你这呆劲儿!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柳老板兴致好,就作诗。吟出来,又思索又润色,终于成了八句。“沟沟壑壑水流声,攘攘熙熙路上人。云去云来风引路,树高树矮鸟争晨。丹心带得拳拳去,红日岭上缓缓升。崖畔野花红半醉,青山不比人年轻。”柳老板虽说读书不多,略通平仄,作个四言八句,是没有问题的。通过这八句可见那天柳老板好的心情。

柳老板和“直风”来到山顶华桂庙,但见庙门大敞,进了大殿的偏厢,并无人迹,只是桌椅井然,一尘不染。柳老板走到上位坐下,把头上戴的礼帽摘下来,挂在座位上方壁上的钉子上。这是洪门的礼数,把礼帽一挂,就说明大爷来了。“直风”贴着柳老板的身子站了。这是他的活儿,随时跟着柳老板。柳老板抬起手来,拍了三下巴掌,一轻两重,这是平常接头的暗号。这时候,徐含之一身军装,从大殿后的院子走了出来。徐含之举手合揖,说:“柳老板,别来无恙!”柳老板欠身还礼,说:“无恙,无恙!”徐含之走到柳老板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柳老板很高兴,就对徐含之说,他来的路上所作的诗,一句句地念,要徐含之指教。作诗当然是徐含之厉害,要是清朝不倒,科举不取消,他起码能考上举人。徐含之含着笑容,听柳老板念完,然后击掌,说:“好诗!上茶!”说时迟那时快,大殿后的伏兵一涌而上,将柳老板架住了。余下兵的枪,一齐指向了柳老板。“直风”眼疾手快,跳出去,将“掰子”掏出来,抵住了徐含之的胸膛,然后扣动了扳机。这是柳老板教给他的一手,到时候他用得很好。哪晓得那颗子弹由于时间长了,哑火了,并没有响。要是响了,徐含之必死无疑。那么“直风”呢,必定彼时死在乱枪之下。那些涌上来的兵夺了“直风”的“掰子”。徐含之脸吓白了,虚惊一场,好半天才回过人样来。徐含之把“掰子”拿过来,将里面的那颗臭子退出来,朝放生池里一丢,水花四溅,惊得那些鲤鱼和乌龟惶惶不安。柳老板就知道事局有变,大事不好。也怪当时乡下信息不畅,柳老板没有思想准备,这才束手就擒。徐含之说:“天不灭曹!”柳老板冷笑了,说:“无耻之徒!”徐含之说:“对不起,柳老板!兄弟明人不做暗事。徐某公务在身,顾不得私情了。新四军被取缔了,上司有令,捉拿各地罪犯,是徐某的职责。”柳老板说:“徐含之,记往!你是洪门弟子。既入洪门,就得依洪门的规矩。”徐含之笑了,说:“柳老板,这不是唱戏。今天我真不能听你的。”柳老板问:“姓徐的,你想怎么样?”徐含之说:“其实我已经说清楚了,你是个明白人。我再说有意义吗?你再问有意思吗?”

徐含之就叫书记员把上级的命令拿过来让柳老板过目。柳老板昂首向天。徐含之问:“为什么不看?”柳老板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徐含之说:“这么说那你就认了。”徐含之叹了一口气说:“柳老板,徐某其实很佩服你。在台上,你鼓打得好;在台下,你仗打得好。就是作诗徐某也自叹不如,你听你的那两句:崖畔野花红半醉,青山不比人年轻。多好!多有气势!多么好的愿望,也只有你这样野路子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我记住了,我会把你的诗录下来,署上你的名字,传之后世,你应该含笑九泉的。”柳老板哈哈一笑,说:“徐含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就是我放过了你,兄弟们会放过你吗?”徐含之说:“那是你的自由。青山不比人年轻,哪能呢?人怎么活得过青山?写诗可以,过日子就不行了。”柳老板朝徐含之唾了一口,那涎喷到徐含之的脸上。徐含之一点也不恼,掏出手绢来慢慢地揩,说:“柳老板,你的喷口练得真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好大的气。”“喷口”是演员道白的一门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