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节,雨水反而多起来,可惜了枣树上开始泛红的大枣,一洼一洼的枣子在雨水中慢慢腐烂着。
工程上发了一次工钱,民夫们每人领到了十来元钞票。外村的民夫们大都住在光棍窑里,许多年轻的民夫和常有功住在一起,他们无甚可消遣的,平日收工以后,不管有钱无钱,都喜欢在一起赌一赌。有钱便赌钱,无钱便赌“挨打”,赢了的可以把输了的捶打一顿,最多的挨打方式是赢家用一根手指去弹输家的脑门,像弹一颗西瓜一样,他们把那叫做“弹脑瓜”。
阴雨天不能出工,民夫们得闲,手头又有几个小钱,便有许多人聚在常有功那里耍赌。
赌的方法也多种多样,民夫们最喜爱的两种赌法,一种叫“跌色”,另一种叫“滚钱”。跌色是把三个带点数的骨头子儿丢在碗里,按点数大小论输赢;滚钱又叫滚五七:找一块空地,把钱注悉数码在地上,庄家手里拿一个铜元,将铜元从支成斜坡的瓦片上往钱注处滚,待铜元在地上停止了滚动,用两根各长五寸和七寸的草棍来丈量铜元和钱注之间的距离,五寸庄家赢,七寸偏家赢。赌的方法虽简单,却也能让年轻的民夫玩昏了头。
有几个人善耍滚钱,常常故意把铜元滚到距钱注七寸处,让偏家得一点甜头。偏家一欢喜,便加大了钱注。庄家这时才拿出看家本事,手指捏紧了铜元,屏息敛气,心里计算着距离,松开手指,将铜元从瓦片上滚出去,一滚一个五寸,把地上的钱注悉数揽了回来。
王三牛也迷上了滚钱赌。雨天时,三牛先蹭到常有功家里看众人在一个圈棚底下博彩热闹,心里痒痒的,也把自己身上带的几个零碎钱拿出来,拣一个小钱押在圈棚地上,初时庄家滚出两个七寸,让三牛赢了两个小钱,随后见三牛加大了赌注,庄家连滚两个五寸,把三牛押在地上的钱注悉数收了,三牛输得一个子儿也不剩。
三牛想翻本,可又没有本钱,就偷偷开口向嫂子借钱。大牛媳妇也不知他要钱何用,将几个体己钱给了三牛,三牛拿到常有功家里去赌,又都输得精光。
天放晴了,王四招呼众人去修马路,却到处找不到三牛。听人说三牛在常有功家里玩耍,王四来找,果然见三牛和众人絮在一起耍钱,王四把儿子拉出来,嗔怪说:“叫了你多少遍,你咋就听不见呢?耳朵填住了还是咋的!和这样一群光棍二流子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好来?你是不是也想打一辈子光棍呢?快去干活,以后心往正道上操。”
天又阴了,雨又落了下来。人们在工地上没干多久,又急匆匆奔向各自的住处去避雨。三牛还是惦记着常有功家里的滚钱赌,又和一群民夫往常有功家里赶去。三牛心里说:“我大大说差了,都似这般红火热闹,打一辈子光棍又有何不可?”
天阴阴晴晴,反反复复,这样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天又放晴了,王四招呼众人去上工,不见了儿子三牛。王四这回径直到常有功家里找去,仍见三牛和一群光棍絮在圈棚下耍钱。王四叫了两声,三牛正和光棍们骂骂咧咧,吵吵闹闹,根本不注意大大在身后叫唤自己。王四本来就满肚子气,这时见儿子如此迷恋赌博,把自己的喊叫当了耳旁风,一时怒火烧心,发起狠来。“你妈个X!”王四骂了一句,抬腿向三牛踢去。三牛正撅着屁股吆喝着“七寸!”裆里猛地一下疼痛起来,慌得把头掉了过来,见大大凶神恶煞一般立在眼前,忙夺路而逃,又被大大抢着在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三牛又护头,又护尾,往外奔出几步,不想裆里的疼痛一阵阵剧烈起来,已挪不动脚步了,这时已顾不得护头,两手只按着肚子,弯着腰,听见大大的骂声在耳边响着,巴掌扇出的风向自己发际逼来,三牛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路上。
王四老子把儿子三牛打趴下了。那些光棍二流子厌恶王四脾气乖张,不近人情,见三牛倒在路上,也不去相救,都袖手站在硷畔上瞧热闹。还是常有功通达,上前把三牛扶起来,千呼万唤,还不见三牛苏醒过来,常有功说:“不好了,大叔,扶他一把,我来背他回去。你快去找个扎针的来,扎他两针,或许就救过来了。”
“这是……咋的啦!”王四的两腿不由得打起颤来。
王四哆哆嗦嗦地过了小桥,遇见一个婆子,结结巴巴地问那婆子:“谁会扎针呢?我家三儿不行了。”
“老赵家的呀!你咋忘了?”
王四去找忙踏死赵家老婆,偏偏赵家老婆又到别处说媒去了,只好撵回家里来,那时王四婶,王大媳妇及老命等人听到消息都赶回家来,一起手忙脚乱去救三牛。
王四婶见儿子躺在炕上半天醒不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娃不中用了呀!”
王大媳妇听说会扎针的赵家老婆出门去了,见小叔子脸色煞白,嘴唇却越来越黑,恐等不得赵家老婆回来。王大媳妇冲瘫在地上的婆婆喊:“妈,你不要哭,三儿还有气儿,你这是咒他。快去拿根针来!”
“什么针?”婆婆问。
“纳鞋底的针,粗点的。”
婆婆爬起来,在一个针线笸箩里取了针来,递在媳妇手里。
“你会呀?”
“要等赵家老婆回来,就耽误事了。”
王大媳妇也是情急智生,接过婆婆手里的针,先在小叔子的手指头上轻轻地挑了几下,不见动静,心里说:“小叔不要怪嫂嫂心狠。”扳起小叔子一只脚,将手指间的一根老针往脚板心里扎去。
炕上的三牛轻轻哼了一声,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了下来。
大马路开工以后,王四又有了发家的念头,王四和两个儿子都是石匠,搬山攒土等粗活,别人能做,王氏父子也能做;筑路堤、修涵洞等细活,没石匠手艺的人做不来,非王氏父子不可。因此,王氏父子的工分不能按一般小工计算,每人每天得按一个半劳力来计工分,加上王四婶和王大媳妇两个劳力,若公值论价,等修完一条大马路,一大家子挣回一块地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和周辅仁争执了那一场,王四的心更细了,拓展马路要搬山攒土,除了填沟垫路,土便别无用处,正可以拿这些土,在深沟荒坡底下填出一块地来,慢慢施以粪水,以后就是一块良田。于是,等收工以后,王家一家人在大灶上吃过了饭,稍作休息,又被王四催着赶着,收拾筐担,推着独轮车,由大路上往深沟里运土,戴月披星,才回家来。
三牛年少,消闲的工夫还有精气神和常有功等人去耍滚钱赌,其他家人倒在炕上睡还睡不够呢。
三牛醒来了。扛着精神执事的王大媳妇这时正给小叔子喂水喝,一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自己在王家的苦累,想起刚才差点被大大一脚踢死的小叔子,不由悲上心来,泪水夺眶而出,不能自主。“妈,你来喂水,我喂不行了。”王大媳妇掩着面,抽抽噎噎回自己屋里去了。
“你好狠的心啊!”王四婶一边给儿子喂水,一边诅咒蹲在地上的王四。“这家里人介天受牛马苦,吃猪狗食,也没恨谁怨谁,小孩儿家贪一会儿耍,你就狠心往死里打他,你还是不是他的大大呀?这些天,家里人被你催着赶着,没日没夜地受苦,可比周家的长工苦多了,也累多了,你都不知道心疼,你还是人不是人呀!”
凭王四有千万条理由,这时也作声不得。
不知从哪一天起,村里人传开了一首小调,有不少人能把小调的词一字不落地唱出来,还有的人即使不能把词唱完整,也能把整首曲子哼哼下来: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和了个三哥哥
他是奴的知心人
三十里铺遇大路
戏楼拆了修马路
三哥哥爱见个四妹妹
咱们二人是一对对
三哥哥今年一十六
四妹子今年一十五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奴家闪在半路口
睡到半夜梦了个梦
梦见三哥哥上了奴家的身
慌慌张张把腰搂定
醒来却是一场空
好多日子里,小调在最热闹的场合被人们大声地唱出来,也在最安静的地方被人们轻轻地吟唱。如果没有人去细究小调里所描述的人和事关系到一个村庄和一些人的名声,那小调就会永久地在人们嘴边吟唱,来调剂人们枯燥单调的生活。但老命早就被那首小调搅得心神不宁,只恨无法堵住别人的嘴巴。有一天,老命做完了大灶上的生活,和几个婆娘坐在家里炕上编草帽辫儿,一只水盆里浸泡着成把的糜谷秸儿。婆娘们盘腿坐成一圈,抖动着灵巧的手指,编出长的短的草帽辫儿;婆娘们把编草帽辫子叫“掐麦秸儿”,因那柔韧的糜谷秸儿变成精致的草帽辫儿主要是由双手上的两个大拇指“掐”出来的,由于拇指每天在水里浸泡和用力,指尖上都裂开了细碎的口子。这是一个绝对安静的所在,除了哪一个婆娘偶尔用极寻常的声调向大家述说日常琐事以外,就只有摆弄草帽辫的声音,以及大拇指在糜谷秸上掐出来的极细微的声音。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娃的言语声,接着门吱咛地响了一下,凤儿风风火火地踏进门来,手里拿着一截刚刚起了头儿的草帽辫儿。“猜你们就在这儿。”一阵嬉笑之后,炕上的婆娘们挪动着身子,给凤儿让出一个地方,凤儿双手托住炕栏石,蹭掉了脚上的鞋子,爬上炕来坐了,开始用不太熟练的指法掐麦秸儿,几句寻常的问询过后,窑里又安静下来。凤儿哼起了那首小调,凤儿记不得全部的歌词,只哼着开头的几句。
“凤儿。”老命说。
“嗯?”
凤儿头也不抬,只顾摆弄手里的草帽辫儿。见老命不往下说,以为老命一时把想说的话又忘掉了。凤儿又哼起了小调:
“四妹子和了个三哥哥,他是奴的知心人。”
“凤儿。”老命迅速地看了众人一眼,轻声对凤儿说,“你不能唱。”
“咋不能唱?”凤儿抬起头,诧异地望着老命。
“就是不能唱。”
“那为甚?别人都唱,我不能唱?”
“这女子憨哩!”一个婆娘对老命说,“你就明白告诉她吧。”
老命于是说:“这歌里编排的就是你,还有探儿,你怎能跟着唱?”
凤儿愣怔了一下,立刻飞红了脸:“不是吧?有我的名字吗?真是!”
“以后不要唱就是了。”老命说,又看了众人一眼,“正经人谁唱那个!”
凤儿把头深深地勾了下来。
凤儿的两个哥哥也按压着众人唱那首小调。这天,筑路工地上的民夫中途歇息的时候,和王家兄弟一起干活的一个民夫走在崖背后一边小解,一边细声细气地唱那首小调,大牛扭过头瓮声瓮气对那人说:“你不好好歇着,唱什么?”
那人不以为然,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小调里编排的人事和两兄弟有关系,便更大声地唱起来。
一旁的三牛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使劲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搂紧了裤子,悻悻地说:“我唱我的,与你兄弟何干!”
大牛见那人愚蠢,只好说:“你唱,也别在我们兄弟跟前唱。”
三牛不依不饶地对那人说:“你再唱,我扇你×嘴!”
那人听见三牛骂自己,也耍起了脾气:“你两兄弟无理欺负人!管天管地,还管老爷唱曲!”
三牛冲过去揪那人的领口,那人跳在一边,忽然明白过来,指着三牛说:“有你家人做的,就没有我唱的?”
大牛想息事宁人,温和了说:“我们做什么了?你甚也不知道,不要乱说一气!”
三牛撵着那人厮打,被大牛拦着。那人见自己势单,不能和他两兄弟硬斗,便一边躲着,一边指着三牛骂:“来来来!你来打!娃呀!还是回去吃了你嫂嫂的奶,等有劲了再来打我!”
大牛见哄起了许多人在一旁看热闹,拉起了三牛往家里走。那人已吃了三牛两个巴掌,自然恶口相向:“我又没和你抢着吃你嫂嫂的奶,你倒来寻老爷不是!”
“行了呀!”大牛劝着那人,也劝着三牛。
“吃你嫂嫂的奶去。”那人吃了亏,尽挖着两兄弟的痛处骂。
三牛和那个民夫斗罢了阵,过去也便过去了,但大牛想起小调里编排的那些事,又想起那个民夫骂三牛的那些话,心里堵得难受,又不知该如何去按压。夜里,一家人往后沟里运完了土,回家的路上,大牛等走在后面的大大走近前来,对大大说:“大,我忘记了,咱凤儿今年多少岁了?”
王四想了想说:“十三岁了,过罢年也就虚十四岁了。”
“不小了哩!”
“你咋想起问这个?”
“有人来提亲,也能出嫁了。”
“家里也不争她一个吃闲饭的,我不嫌她,你倒嫌她。”
“不是哩!大,大女子养在家里,别人说闲话哩!”
“什么闲话!”王四也听了那首小调。村里也有好事的人明白告诉王四,小调里编排的就是自家的女子,但王四没放在心上,“咱行得端,走得正,怕他甚哩!”
第二天,王四一家人和筑路的民夫都在工地上干活,对面官路上走来几个拉骆驼、赶骡子的生意人,嘴里你一句他一句,正红红火火地唱着那个小调,这边筑路的民夫都听得真真切切,因为头一天三牛和一个民夫斗了一阵,这时民夫们都不敢正眼去瞧王四。
偏偏赶牲灵的生意人却歇在小桥那边,一个冒失鬼小子见王四就在小桥那边干活,对同伴说:“等我过去问一问老汉,究竟四妹子是什么底细,回头再来告诉你们。”
那小子三步两步过了小桥,笑嘻嘻向王四打着招呼。
“大叔,正忙着哩!”
“嗯。”王四不情愿地应承。
“问你个事儿,你可是这三十里铺的人?那个小调里唱的四妹子是谁家的女子?都说模样长得像天仙似的,到底长得有多俊?”
王四白了他一眼,走到一边去了。
那小子仍自顾说:“我多会能看上她一眼,可好哩!”
王四又白了他一眼,但却不敢声张。
那小子也看清了王四的脸色,吐了一个舌头,溜过了小桥,对众人说:“快走吧!是我冒失哩!以后路过三十里铺,不要唱那个小调了,当心招打!”
“这个调调是谁日捣出来的?”
连王四也沉不住气了,回家向老婆述说当日在小桥上遇到的那个冒失鬼。
“还能是谁?就是常有功那个小子,猜也猜得出来!和一群光棍二流子住在一起,闲得无聊,除了招赌,就是编张家唱李家。也怪赵家老婆多嘴,无事把凤儿给常有功说亲,咱不答应,他便记着这个仇,编排起凤儿来了。”
王四说:“也怪咱自个儿,你若不搭理老赵家的,她还能堵到咱门上来不成!也要想个法子,按压一下。”
王四婶会意,对王四说:“这个不要你出面,也不要两个娃娃出面,男人家叫起真来,免不了争斗,反而惹得外人耻笑,等我去和他说,自有道理。”
一连几日,王四婶一有空就到常有功的光棍窑前转悠,瞅看哪一个光棍二流子唱那个小调,也没瞅出一个人。那些光棍二流子见王四婶天天在这里转悠,回去对常有功说:“那个老婆子介天在这里踅磨,定是寻找什么不是。”
常有功也瞅见王四婶在寻事,躲在窑里不敢出来,对众光棍说:“你们千万不要唱那个调调,让老婆子听见就不好了,谁要拿那个调调惹出事来,就再也甭想住在我这里,明儿就驴粪蛋搬家,滚蛋!”
众光棍连声应诺,牢牢地管着自己的嘴巴。怎奈王四婶已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听见一个光棍憋不住哼哼了两声,王四婶也不管他哼什么,远远地指着便骂:“是哪个烂舌头的在这里哼!有本事跟前来唱,看老娘不撕你的嘴巴!”
那光棍小心着说:“大姨,你也听仔细了,我唱了么?我唱那个调调了么?”
王四婶大声嚷嚷:“你没唱,那你应的什么声!我骂的是编排我家凤儿的那一个,和你什么相干?”
那光棍明明挨了骂,反被王四婶堵住了嘴巴,悻悻地蹲在一旁说:“算我晦气,今日遇上了你这个亲老姨,和你拿命不成!”
王四婶指桑骂槐,越骂越上劲,故意哄了村里众人都来听她骂过了,才被老命劝解着,回家去了。
其实,那首小调也不全是常有功编出来的,常有功走西口送军粮时唱过那首小调,之后便忘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天,一个赶牲灵的人路过三十里铺,嘴里走腔走调地唱着那首歌,和常有功住在一起的光棍二流子们听了连声叫好,常有功说:“好什么!全唱错了,唱成这个样子丢我的人哩!”又把那首小调唱了一遍,他只唱了开头的几句,后面的段子全是光棍二流子们编出来的。
村里再不见有人在公开场合唱那首小调,即便想哼个别的什么调调,也要看王家人在不在场,以免引起误会。但王家人仍然因为那首歌,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三牛和那个民夫争斗过以后,大牛一直心事重重,他本来就少言寡语,这时更是哑巴扛大料,闷声不响,家里要有什么事找他拉谈,十声八声也叫不应他。一天中午收工以后,大牛媳妇要洗漱,见水缸里没剩多少水,便喊大牛去挑水,连喊了几声也不见大牛答应,大牛媳妇对家人说:“我明明看见他刚才还在这里,咋一眨眼就叫不响了。”王四婶说:“许是又出去了。”叫三牛去挑水。原来大牛就蹲在自家茅厕里,媳妇的话,他句句听得清楚,就是不应答,媳妇越是喊叫,他越是蹲在厕石上不屙不尿。等大牛黑着脸回到家里,媳妇终于忍不住说:“你把那阴死的脾性也省一些些,你是成了家的人,在我面前阴死也就罢了,在这个家里阴死,是对爹妈不满呢?还是对弟妹不满?再说你出了门见谁给谁阴死,是人家该着你什么,还是亏了你什么?就算我不好,你跟我不和,和全村人都不和了?就算家里人不和你计较,你也该提防村里人和你计较!”
大牛闷声说:“你爱个什么样的?我让爹妈重生我一回!”
媳妇霎时气白了脸说:“我爱个什么样子的,如今也说不成了,反正就你这样的,也没见出什么好来!”
大牛瞪起了眼睛:“你把好的找几个出来给你挑水去!甭让我光担个名声,也让我跟着沾点光!”
“天!”媳妇气得浑身发抖。“我上哪儿找去!这水是我一个人用的?你真是阴死人说话气死人!”
大牛梗着脖子说:“气死谁就埋谁!这家里终是名声不好了,早晚要气死几个!”
媳妇回说:“这家里哪里名声不好?即便不好,难道是我造的不成?”
大牛突然上下打量起媳妇来。那时媳妇刚收工回家,脱去了外面的夹袄预备洗漱,上身穿着一件白底小蓝花贴身衣裳。大牛盯住了媳妇的胸脯说:“你,你这奶子整天奓奓咧咧,出去给人家看,回家还给小叔子看!你哪里是顾惜名声!只馋人家来啃它几口。”
媳妇的脸一下子红了,接着又白了。
王四婶听见小两口拌嘴,半日不消停,就走过来劝解说:“好老大家哩!你比老大解话,他这两日干活不消停,苦重脾气就大了些!你就让着他些!”
大牛媳妇说:“这家里人哪个不是和他一样受苦!也没见谁怨过谁。你要是听了他刚才那些话,就知比刀子扎人还结实,扎不死,气也气死了!”
“死了好,死了干净!”大牛还在一旁添火。
王四婶劝了这个劝那个,见媳妇忙起了穿戴,王四婶忙问:“你上哪儿去?”
“我回娘家去!”
王四婶又劝又拉,却哪里拉得住,大牛媳妇抹着眼泪,往娘家去了。
夜里,王四婶做了个梦,梦里见着死了多年的王家姥爷在迎娶媳妇,姥爷穿着黑袍黑褂,戴着瓜皮小帽,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不声不响地骑着一匹骡子,由一个后生牵着往一个地方去迎娶媳妇。才走不远,王四婶忽然发现那牵骡子的后生竟是儿子大牛,王四婶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叫唤:“我娃,这骡子你不能牵,你不要跟着姥爷去!”直从梦里叫唤醒来。天亮以后,王四婶对家人说,“我夜里做了个不好的梦。”却没告诉家人梦里究竟是什么情形。王四婶要大牛去接媳妇回家,大牛不去,王四婶只好让三牛去接。大牛听了,突然又恼火起来,说:“都不要去接她,再不然,这媳妇我不要了,谁接谁要去!”王四婶说:“看你说的什么疯话!听了叫人家笑话。媳妇怄气回娘家,你不去接,还自说得过去,婆家都不去接,那可说不过去!”催着三牛去接他嫂嫂,又让凤儿跟着去了。
兄妹俩一路走到了嫂嫂娘家村口,三牛挠着头对凤儿说:“凤儿,咱从家里走时,咱娘安顿咱到了嫂嫂家,要说什么话来?我这会儿一句也不记得了。”
凤儿歪起脑袋,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咱娘是说了一大滩,啊呀!我也记不清了。要不,咱再回去问问。”
“憨女子,走了这么远的路,再回去问娘,那我不也跟着你老憨呀!反正是要接嫂嫂回家,记住这个不就行了?”
“噢。”凤儿说。
说着话,兄妹俩已走到了嫂子娘家院门口,见嫂嫂和婶娘都在院子里拣着簸箕里的谷子喂鸡,三牛向婶娘问了个讯,对嫂嫂说:“嫂嫂,我来接你回家!”
大牛媳妇瞧了三牛一眼,低了头说:“我身上长着腿哩,要回家时,自己便走回来哩,何用你来接!”
凤儿走到嫂嫂身边,仔细地瞧着嫂嫂的颜色。三牛便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婶娘把兄妹俩让到家里,问吃问喝。三牛胡乱应答着,心里只惦着如何接嫂嫂回去。见嫂嫂板着脸,不言不语,情知嫂嫂还在跟哥哥赌气,气不消,断难顺从回家。偏自己又把老娘交代的几句要紧话忘到了爪哇国,全家的依托,这时又该如何理会?三牛把心里的一团缭乱变作一个心机。
三牛忽地跪在地上向嫂嫂磕了两个头,又对嫂嫂说:“嫂嫂,我来接你回去。”
大牛媳妇绝想不到小叔子为接自己回家,给自己磕头,慌忙去拉地上的三牛,措手不及,已受了三牛两个响头。“仨儿起来,看折了嫂嫂的寿命。”婶娘也在一旁帮着把三牛从地上拉起来说:“孩儿实受,些小的事,行这个大礼,使不得哩!也折你嫂嫂的福气!”
“使得!”三牛认真起来,“我嫂嫂救过我的命,她在我眼里是九天仙子下凡,菩萨娘娘现世,土神庙神仙回家!莫说拜她,我转个驴,变个马,只要驮得我嫂嫂回去,我也乐意!”
大牛媳妇被三牛的神气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开来,凤儿也跟着笑。婶娘直笑得眼泪婆娑,弯腰跌背地对女儿说:“你这个小叔子会说莲花落!是个实受人,家里有这个兄弟心疼你,也是你的福气!”
大牛媳妇笑罢,叹了一声说:“我只说这一向太忙,没来看望我娘,瞅空过来看看,也是想溜一溜腰,偷一两天懒,没成想只隔了一夜,家里就派了你两个来拿人,也罢了,我跟你们回去。做苦力去!”
老娘也看出女儿是与大牛拌了嘴才跑回娘家来的,少不了又是一翻劝解,末了变相送女儿及王家兄妹俩回家。
三牛领着嫂嫂及凤儿上路,图着快捷,只抄小路走。行在一片山梁上,田地间桃李树相拥,绿得可爱,三牛见嫂嫂怀着心事,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放眼在山梁上一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只山兔在路旁啃草吃,三牛对两人说:“我说甚来?嫂嫂今日回家,神仙送的礼来了。”让两人停住了脚步,自己走在一棵树下,拣一枝粗点的树枝折在手里,又对两人说:“待会儿我去撵那只兔子,它要是往这边跑,你们就一起拦住它,等我来收拾!”大牛媳妇也看到了那只兔子,说:“它蹦得可欢哩!哪里能撵得上。”凤儿也把一根树枝拾在手里,预备起来。
三牛说:“撵得上,有九天仙女助我,我乘着风去追它!”做了个野马脱缰的架势,风一般向那兔子追去。那兔子见人来追它,向前猛跑,看看被三牛追上,忽地掉转头,又往回跑,反把三牛闪在了后边。兔子跑不远,被前边两人一哇声喊,迎头拦住,又踅转头向后跑,被三牛舞着棍子拦挡下来,兔子见前后无处可逃,便往侧里窜,侧面却是一道坡地。原来那山兔习性是擅长在塬上及上坡时蹦跳,遇到下坡时,没了能耐,只会将前爪儿抱住脑袋,球儿一样在坡洼上打滚儿,当时被三牛赶上,几个闷棍打得瘫在了坡洼上。
三牛将山兔提溜到小路上,山兔沉甸甸的,足有四、五斤重,还在蹬腿儿挣扎。三牛举在手里给嫂嫂及凤儿看,喘着气说:“今儿不是嫂嫂的福气,哪里能捉住这个东西!”
凤儿和嫂嫂都欢喜起来,凤儿拍着手说:“咱回家可以吃兔子肉了,把兔子皮剥下来,让嫂嫂给你做一顶帽子,冬天戴上可暖和哩!”
大牛媳妇说:“三儿,你可能哩!没见过谁能把兔子捉住!”三个人欢欢喜喜在小路上走着,风儿吹过来,仿佛路边的草木也在笑。
三十里铺一带的大马路修到了一座土山脚下,大量的土方等着民夫去开挖。那山崖其状若冠,奇险突兀。传说有一年,一队迎亲的人路过山崖,忽遇大雨,人人争去崖下避雨,崖塌陷下来,迎亲队伍连同新娘,无一生还。多年以后,还有人在崖上听得鼓乐之声。这里大部分民夫都懂得用一个诀窍来开山破土:先在山脚下拣一个险要处,纵深挖一条巷道,使山上的崖畔几乎悬在空中,成岌岌之势。那巷道该挖多深、多长,全根据山势和地形以及所要开挖的土方量来定夺。随后有人跳上崖畔,挥起手里的镢头,铆劲儿震敲,不多时便听到“轰隆”一声响,把一个崖头放下来了。当地人管这个窍道叫“放崩”,用放崩的办法来开山破土,往往事半功倍。从前人们听侯马仙说书,也听到过古人放崩的事。据侯马仙说,当年闯王李自成举兵起义,攻城略县,势如破竹,至开封城下,因城池坚固,久攻不下,即令农民军在城脚下挖沟点火药放崩,将小半个开封城崩为废墟。后来再去攻别的城,一旦久攻不下,便在城下挖沟放崩,城内军民听到地下传来掘地的声音,已知城不能守,只好哭爹叫娘,弃城而逃。
当日,大牛来到工地上,带了几个民夫到山腰上去扒巷子放崩,一个崩放下来,土方已够下面的民夫担挑半日了,大牛又和民夫们去放第二个崩,已在山腰上扒了很深的巷子,着人在上面震敲,半日不见动静,大牛就又去巷子里扒土,忽闻耳畔人语,说道:“迎人的前来了。”隐隐又闻鼓乐之声。大牛撇了手里的镐把,索性坐在巷子里侧耳谛听,又见迎亲的男女华服缭乱,妙龄新娘面若桃花。大牛一时觉得神清气定,心底了无半点心事,虽在巷道里坐着,却似回了家、仰卧在锦绣蒲团里一般舒坦。
崖畔下面的人喊着说:“王大,那里不能坐,下来歇息。”大牛天性阴死,这时更图了舒服,别人的喊叫,听不见似的。只听“轰隆”一声,尘土四起,那个挖好的崩,却像认识大牛一般,自己放下来了,大牛被埋在了土里。人们用铁锨挖,很快有人阻拦说,不能用铁锨挖,当心喀嚓了下面的人。有人跑到附近的人家去拿了几只碗来挖。人们把正在别处干活的王四找来,王四瘫在土堆旁,用手来挖,直挖得十指出血,还是找不到大牛埋在哪里。费了好些功夫,大牛才被人们从土里挖出来,口鼻出血,面如死灰,但还能言语,大牛用微弱的声音对众人说:“我听到了迎亲的鼓乐。”当地的人们这才想起那个久远的传说。众人把大牛扛回家,在王四婶的号哭声中,王四看着儿子黑青的脸,对王四婶说:“不要哭,来听一听,儿子有话要说。”王四婶凑到儿子跟前,听到儿子说:“媳妇还不回来……我媳妇咋办?”王四婶以为儿子还有别的言语,但大牛已经永远停止了声息。
“我梦里真真切切地见着大儿子给姥爷牵着骡子去迎亲,戴着大红花……真真切切的呀!”王四婶号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