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吹来的风是冷的,带着南方特有的、粘稠的湿气。
白小舟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他能感觉到自己是坐在一条船上。有人在低声说话,那声音很轻,很近,仿佛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而他像个粽子似的被绑成了一团。细细的绳索几乎深陷进肉里。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张嘴,喉咙里喷出来的只有喘息似的气流。
因为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这说明他的脑袋曾经被钝器击中过,昏昏沉沉的。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浮现在眼前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
那画面里有浩浩汤汤向东南流去的雍河,有挂着珠帘和雪白纱帐的雕花宝船。船上有酒,还有两个一起喝酒大笑的朋友……
有人在他身边发出了一声谄媚的笑。
“少奶奶,不是老胡我吹牛,今天运进来的这批全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有人猛地一把抓起了白小舟的头发,硬生生地拽起他的脑袋。缠在眼睛上的黑布也被扯开了。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沐浴在晨曦中的山谷,眼前凑着一个秃得好似咸鸭蛋的大脑袋。在秃子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个风姿绰约的圆脸少妇和一个山羊须小老头。
少妇似乎身体有恙,神情很是疲倦。虽然那老头左一句右一句地讨好她,她却由始至终垂着眼帘,看也不看那老头一眼。
然后,白小舟又发现自己身边还坐着七八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此时的情状与白小舟一样。
小老头开了腔,果然是胡老板的声音:“少奶奶,这一个身体健康,没有口臭,没有狐臭,白面无须,长得也不错,虽说年纪大了点儿,少奶奶您就算啥活都不让他干,放着养眼也是极好的……”
少妇扫了白小舟一眼,目光最后落在白小舟的右手上,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白小舟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他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对于卖不掉又不方便带着到处走的“货物”,人贩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走的。
他们通常会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处理——杀。
楚州城外,码头边。
方澜背着手,弯着腰,沿着长长的河岸仔细查看地面。
“白小舟的脚印从我们的船边开始,到了这里就不见了,旁边又多了两行很深的脚印——这脚印很大,说明带走他的是两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
奚蓉盯着那两行脚印看了片刻,忽然跳过去在上面重重踩了几脚:“混账东西!连我的朋友也敢动,简直是活腻了!”
“郡主——”方澜轻声叫她,“你冷静点。”
“白小舟已经不见了大半天,我们把整条河都翻过来了还没找到人,你叫我怎么冷静啊!”
方澜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也说不出话来。
方澜,二十二岁,天下第一剑派栖云派的掌门继承人。大半个月前,他还有个名头甚为响亮的身份——五品御前带刀侍卫。
那个时候,白小舟也还是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
他们一同卷入一场堪称闹剧的皇族内乱之中。虽然那场内乱只持续了一天一夜,他们却都险些丢掉了小命。在那之后,他们深感官场险恶,世事无常,所以在时局稳定之后,便决定一同辞官,归隐江湖。
一起出发浪荡天涯的,还有他们在塞北认识的好朋友,端颐郡主奚蓉。
他们坐着雕花宝船,喝着从睿王府的酒窖里偷出来的西域葡萄酒,吹着江风唱着歌,向蜀州进发——之所以决定去蜀州,是因为白小舟很想知道蜀州的酱牛肉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香,方澜很想知道蜀州的米酒是不是那么容易醉人,而奚蓉也很想知道蜀州的少男少女们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颜色倾城。
船开到楚州地界,他们忽然听说前方连着下了几天暴雨。山洪暴发,峡谷中的河道风高浪急,不宜行船,所以他们把船泊在了楚州城的码头边上,打算风平浪静了再走。
那晚白小舟半夜睡不着觉,说船舱里闷,一个人跑到码头上去透气。方澜躺在舱中,突然听到白小舟吹响了他们用来紧急联络的铜哨,立刻追到了码头上。然而他出去时白小舟已经不见了。郎朗的月光下,他还能看到有一条船刚刚离开了码头,正往上游驶去。
他第一时间回到宝船上,叫醒船工起锚开船追上去。谁知追到上游的峡谷中时,山里突然起了一阵雾,那船就像蒸发了似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万般无奈之下,方澜和奚蓉只能再次回到白小舟被抓的码头寻找线索。
“要不这样吧!”奚蓉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分头行动吧!我大伯的封地就在不远处的沧州,我去找他搬救兵。你在这里找当地的人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咱们三天之后,还在这里会合!”
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方澜只得点了点头。
“一切当心。”
白小舟的预感没有错。
在胡老板起了锚扬起帆顺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就被连人带绳子扔进了河里。
冰凉的河水灌进耳朵,涌进口鼻。河底的水流尤其迅猛,白小舟刚沉到下面,就被冲得在水中翻了几个筋斗。
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白小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曾经被人扔进海里,险些葬身鱼腹。在那之后他痛定思痛,央求方澜教了他一些龟息闭气的运功法门,开始苦学游泳。现在的他,可以直接改个名字叫白小鱼。
在水底滚了几下之后,背后撞上了一块滑溜溜的石头,白小舟总算能勉强稳住,屈起身体,用仍旧被绑着的手艰难地解开了脚上的绳索。
在双脚重获自由之后,他两腿蹬在那石头上,像只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放在热锅里煮的青蛙似的全力一蹬!
他没能跃出水面。因为他的脑袋撞到了一条船的船底。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
然而——
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有人带他在温泉里泡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衫鞋袜,然后又被领到了一座傍山临水的清雅小轩中。
轩中有人在等他。
那是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年轻人,似乎比白小舟要年长几岁。倘若白小舟能出声说话,他真愿意花上一天一夜来倾诉自己对年轻人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感激之情。
可惜,他现在只能向年轻人拱一拱手。
年轻人屏退左右,然后摊手:“请坐。”
白小舟撩起袍角,在年轻人对面唯一的空椅子里坐下。
“请用茶。”
那年轻人似乎对白小舟很有兴趣,两眼一直不住地上下打量他。白小舟这才注意到,这年轻人手中握着鸡蛋大的一块玉。那玉通体碧绿,莹润清透,表面却分布着几道殷红的印记,仿佛是被利爪抓出来的伤口。年轻人炫耀似的把它举了起来:“漂亮吗?”
白小舟点点头,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或许是因为白小舟的反应不够热烈,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个颇为失望的表情。他把那玉收回袖中,换了个语调问:“知道为什么内子不肯花钱买下你吗?”
白小舟心里“咯噔”一下。
他口中的“内子”,难不成就是刚刚见过的圆脸少妇?!
白小舟的手开始颤抖。那年轻人仿佛是要安抚他似的,伸过一只干枯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摩挲他中指上因为写字而长出的茧。
“因为你是个读书人。人一读书,就不安分了。何况你看起来很聪明,而聪明的人总是不好调教的。你看,内子不要你,并不是因为你没有用,你不必因此沮丧。”
白小舟如今除了怕死,最怕的就是别人夸他聪明,连忙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来。那年轻人笑了笑,“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慕容,名遂,不过我比较喜欢别人叫我的小名。因为有位高人说,这个小名或许可以让我的命长一些。”
白小舟于是眨了眨眼,表示请说。慕容遂抿一口茶,一本正经道:“我的小名,叫慕容二狗。”
出于礼貌,白小舟硬生生把那口险些喷出的茶咽了回去。
“你一定会很好奇,既然内子不肯要你,我又为什么要救你回来。”
白小舟用力点点头。
“因为假如我把你救了起来,那就说明你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运气好的人总是能带来好运的。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奴隶了。”
白小舟:“……”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运气好”和“做慕容遂的奴隶”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但是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本朝严禁贩卖人口,所以这对夫妻必须在这样兔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岭里和胡老板交易。
也不知他们买下那些少年,究竟是做什么用途?
慕容遂指指小轩一角的书桌,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你不用怕,我不会要你去做那些粗重的活计。我有个做书商的朋友,专门刊刻各种传奇话本。我有空的时候也会给他写书。只是我这几年精神不济,眼睛也渐渐不好了。我只想要你充当我的眼睛和手,把我要写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慕容遂说着闭起眼睛,仿佛已经神游天外:“我这次要写的故事叫做……‘七仙女大战牛魔王’。”
三日之后,方澜和奚蓉如约在楚州码头碰头。
这三天之中,他施展轻功在雍河附近的山林中搜寻,足迹所到之处全是莽莽的森林,别说人烟,连鬼影也不见半个——自然也找不着白小舟。
而奚蓉却是换了个假身份,屈尊搭了一条商船回到楚州的。
商船的主人是一名姓梅,名雪溪,自称是个游走四海的商人,此番来楚州是为了去山里谈生意。
奚蓉私下里道,假如白小舟真的是被人抓到了深山里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去,眼下恐怕只有这位梅老板能带一带路了。只是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实在不像生意人,只能谎称是梅雪溪的侄子侄女,是跟着他出来游山玩水的。
梅雪溪在楚州停了一个白天,直到深夜时分,才带着他们上船,静悄悄地逆流而上。方澜算算他们的出发时间,发现正好是白小舟失踪的时候。
船开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停了下来。旋即有一群黑衣人上到船上来,用布条蒙上了他们三人的眼睛。方澜和奚蓉都沉着气,一声不吭地任他们用长满老茧的手牵着自己走上另一条船。
对面的船似乎也不大,在河水中晃得厉害。方澜被带进一间全封闭的狭窄船舱,黑衣人这才解下布条,礼貌地说:“此去路途尚远,请客人先行歇息,等到了地方,小的自会来请客人下船。”
方澜客气地道谢。那黑衣人在外面拉上了门,方澜随即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等舱门再打开的时候,天已大亮。
脚下的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一座夹在两山之间的码头前。四周的青山既高且陡,山崖如碧玉簪一般刺入天空;一带深而湍急的河水缠绕其间,河岸上的竹林中散落着许多用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吊脚楼。
黑衣人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下了船。
由码头沿着一条长长的台阶路往上走,穿过一道两丈许高的石墙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片位于半山的斜坡上,居然建起了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房舍。奚蓉低声问梅雪溪:“这里的人是做什么生意的?”梅雪溪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们是巨富之家,至于是怎么富的,我就不知道了。”
有个年轻人拄着拐杖站在正门外等候。远远见了梅雪溪,向他抱拳道:“梅老板,还有梅公子,梅小姐,三位一路辛苦了!”
奚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遍,两眼瞪得像只见了小鱼干的猫。她咬着方澜的耳朵说:“看他手上那块玉!够买两个睿王府了!”
那边慕容遂和梅雪溪互相客套一番,慕容遂又道:“三位屈居寒舍,但凡有所需要,都请知会在下,在下必全力满足……”
奚蓉看这宅子建在半山上,有意要为难他一把,立刻举手道:“慕容公子,我们在船里晃了一整夜,骨头都要散架啦!要是能泡一泡温泉就再好不过——”
慕容遂笑说:“寒舍内便有后山涌出的温泉,等会儿到了,姑娘想泡多久都没问题!”
奚蓉:“……”
方澜打趣地问:“你家有温泉吗?”
奚蓉跺脚:“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回去就叫父王在家里挖他十七八个!哼!”
慕容宅的书房内,白小舟在满桌满地的纸笺中伸了个懒腰。
他本以为慕容遂说想写故事只是说着玩儿的,没想到他居然无比认真地写了个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故事。
第一稿写完之后,慕容遂又叫白小舟把那故事从头到尾重新誊写一遍,还说只要他写完了,就放他离开这里。
白小舟誊写完最后一个字,又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总算有仆人把慕容遂扶了进来。白小舟把那些纸收拢起来拿给他看。
慕容遂居然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嗤”地一声笑了。
白小舟用手比划:放我走。
慕容遂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把那叠纸甩在他跟前,一张张等距错开。于是每张纸左上角的第一个字连成了一句话:“楚州西南山中慕容遂买卖人口为奴,乞代报官,必有重谢。”
慕容遂叹息一声:“我本想留着你也没有什么用处,打算叫人送你出山,顺便让你替我把这书稿捎给那位朋友,没想到你却盘算着报官抓我——”
他说着把那书稿往香炉里一塞。火苗蹿起,厚厚的一沓纸很快便化为灰烬。
“对不起了,暂时还不能放你走,先委屈你一段日子吧。”
慕容遂说着拍了拍手。
两个大汉从门外进来,往白小舟的脑袋上套了只布袋,用铁链栓了他的手脚,一左一右连拖带拽地押着他出门去。白小舟既不能出声,更反抗不了那两个大汉粗壮的手臂,只能任他们把自己往外拖。也不知拐了几个弯,白小舟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轻声说话。
“公子小姐请往这边来,客舍就在前面。对了,那边的院子是我家少爷读书的地方,还请不要随意进去……”
然后他听到奚蓉用懒洋洋的腔调说:“哦,知道了。”
白小舟浑身一震。
那仆人说“公子小姐”——和奚蓉在一起的“公子”,只有可能是方澜。
他们总算是来了。
白小舟说不了话,挣脱不开,唯一能做的就是腰间一沉,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