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在夜色里能照出人影的青石板路,窄得只容得下两个瘦人擦肩而过,除了江南的烟雨和巷子里的老阿婆泼过的洗脚水外,是没人冲洗的。但曲曲折折的青石板,一直干净得发亮,湿漉漉的,像是一条结着很多故事的黝黑的麻花辫,也像一条柔情的衷肠,有满腹的委屈和苦楚却没法倾吐。
这条青石板路,走出去的都是豆蔻的少男少女。他们穿着时尚的衣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落寞的江南古镇。读书的读书,留洋的留洋,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一个个都很出人头地。留下的、回来的,都是老头老太,或是些混得不尴不尬奔五奔六的人,他们在街上摆弄起早点铺、理发店、裁缝店、肉砧墩(卖猪肉的小铺子)等等,维持生计。
唯有一家裁缝店生意莫名其妙的好,小店面里,成天介放着已成古董级别的苏州评弹,店里萧师傅做得一手的好旗袍,人也生得眉清目秀。想当年,他祖父在上海滩摆桌台时,旗袍是太太小姐们的正装,哪个弄堂里的姑娘没有一箱子旗袍呢?夏天穿的是纯棉、府绸、麻纱、真丝,春秋天穿的面料更考究,什么织锦缎、古香缎、金玉缎、绉缎、乔其立绒、金丝绒等等。除此之外,他祖父更有一套镶、滚、绣、嵌的绝活,光是那八八六十四种盘花扣,就看得人眼花缭乱了!他的父亲在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到了姑苏城,做起了最平民化的旗袍,大都是清一色的毛蓝布、凡立丁,店铺几近关门打烊。八十年代萧师傅出道后,来订做旗袍的,除了评弹团、戏班子外就寥寥无几了!若不是为了那个唱《杜十娘》的周小焉,萧师傅早就到服装厂上班了!
那周小焉穿着萧师傅做的真丝缎面旗袍,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曲《杜十娘》唱得多少人落泪,那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周小焉十二岁就拜本阜的唐瞎子学弹词,到了十六岁,就能和瞎子师傅同台演出。他们最拿手的还是《杨乃武和小白菜》、《珍珠塔》、《杜十娘》……娄江城的书场几乎天天爆满。十八岁上,红得发紫的小焉突然嫁给了唐瞎子。有人说她本是育婴堂里抱来的,没爹没妈的,遇上唐瞎子的栽培,实在是一种感恩情结。也有人说两人相差三十多岁,肯定是唐瞎子先占了小焉的便宜,小焉只好嫁给她的师傅了!这之后很多人去听他们说书,一半是去看这对奇怪的老少配的。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背着琵琶、三弦,搀着年近花甲的干瘪老头,走在青石板的弄堂时,萧师傅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
那时老萧师傅还健在,萧师傅的唇边才刚刚长出毛茸茸的一点胡须,抽忙落空,他总要踏半个钟头的脚踏车,到娄江城书场去听听的。唐瞎子戴着副墨镜,要么是单档出场,要么和小焉来一段《杨乃武·密室相会》。你别讲,这个唐瞎子,一开腔来真是勾人魂魄,嗓音哑糯,行腔委婉,韵味醇厚。
我这里情切切
你那里冷冰冰
我这虚名儿担得没来因
你是心如青竹舌儿口
性比黄蜂尾上针
是我有眼无珠不识人
七尺昂藏头落地
杨乃武啊杨乃武
想你明日之死为些什么
说你为爱情而死
她无爱情
说你为知己而死
她不知己
……
他们的三弦、琵琶也弹得滚旋跳跃,如珠走玉盘,飞泉泻水,圆润悦耳。只有在这时,他们才是情人,是夫妻,才是那么心心相印、珠联璧合。高潮处,小焉只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深深地瞅着唐瞎子。听客们总是忘了吃茶,而是扇着扇子,跟着这销魂的乐音摇头摆尾……
萧师傅是专门来送唐瞎子的那件新做的浅灰长衫的,转眼就要秋凉了,他提议小焉做一件丝绒提花旗袍,在灯光里,更是一种醉生梦死的颜色,和这弹词里的离奇故事是多么的般配啊!
萧师傅的店在九曲镇的西头,唐瞎子的“听橹斋”在东头,如果摇船过去的话要半个多钟头,走过去不消十五分钟。今朝散场得早,他们也回转得早。唐瞎子坐在一把花梨木镶象牙的太师椅里扇着折扇,小焉轻轻摘下他的墨镜,他的一双微闭的眼睛虽然只有光感,倒也不怒自威,似乎洞察了人间世事。平日里小焉还要看这双眼睛行事。
那件浅灰的长衫穿到唐瞎子身上,还是蛮有样的,尽管他的脸上、手上过早的有了不少老人斑。小焉擦了擦他爬满皱纹的额头,又牵着他上了趟马桶,递上一壶雨前的碧螺春,把他安顿好了,方才跟着萧师傅去他的店里。
“阿是唐师傅唱吃力了,所以一句话都不和你讲啊?”萧师傅好奇地问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小焉。
“哎,哪能不吃力啊,一天要唱三场,他又查出糖尿病,是蛮吃力的!”
“他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哎,不是的,也是糖尿病引起的,北京上海的看了很多医生都没好,逐渐逐渐就看不见了!”
“他看见过你吗?你那么漂亮。”
小焉的脸蓦地红了一下,好在她还有妆容。他是看见过她的,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以及她乌发上闪烁的天光。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夜,他还看到了这朵含苞待放的名贵的花……
“你怎么会跟他好呀,你们真的有……”
“你晓得个啥,小出棺材,换了别人这样讲,小心吃毛栗子!”
小焉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朝前走。
八月半还没到,街边老宅里的桂花就飘过阵阵的香味,小焉的蚌壳袖湖绿长旗袍的后背心,也汗湿了一片。萧师傅跟在她后面,被一种奇特的香味熏得晕晕乎乎,似乎是桂花香,又像是月季花的味道,中间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薄荷味。
小焉走路的样子很好看,她的胸部很丰满,只是臀部长得稍微有点下。每次萧师傅给她量胸围、臀围时,他的手总有点不听使唤。萧师傅正寻思着这薄荷味从哪来的,一眼看见小焉雪藕般的左臂膊内侧,有一块肿起的红疹。小焉忍不住就要蹭蹭她的胳膊,“吹到刺毛花了,搽了风油精还是没用,又疼又痒的难过煞了……”萧师傅有一种冲上去吮吸那块红疹的念头,他可以对天起誓,这里面没有丝毫的邪念,他咽了咽唾沫,说:“先熬一下,我店里有氨水,一搽就好,就是味道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