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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彩云领着她男人来借钱的时候,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多言语。她男人华强诺诺的,跟在彩云身后,不时拿眼瞟着这个足有五十平方米大的办公室。

“坐,坐呀。”葛长亮不停地让着。彩云站着,她男人也站着;彩云坐下了,她男人也跟着坐下。

“吸烟,吸烟!”葛长亮掏出软盒大中华,一个劲儿往彩云男人怀里塞。“不用了,兜里有,兜里有!”他一边推让着,一边瞟了一眼上衣兜里那盒“老黄皮”,似乎不好意思接下,又舍不得拒绝。俩人僵持不下,长亮也觉得有些尴尬,看看彩云,又瞅瞅她男人。彩云轻声细语地对男人说:“华强,这也是长亮的心意,就接着吧。”见妻子发了话,他这才“嗳嗳”地点头道谢,双手谦恭地接住烟,搁在手心里不停地用拇指肚揉搓着,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气顿时凝固。

“老人家的病情怎么样?治病需要多少钱?”长亮率先打破了沉闷。

彩云像是被人猛地戳中了痛处,脸腾地红了,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半年前确诊的尿毒症,开始做的是‘腹膜透析’,效果不理想。这两个月换作了‘血液透析’,但费用很高,每周两三次,每次都得四五百元。上周医院通知我们,找到了肾源,让我们赶紧筹措二十万!要不是万分紧急我们也……”

长亮听后,眉头猛地蹙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办公桌右上角的文件夹,那是一份关于国家一再加大房地产调控,收紧银根,致使公司因资金链断裂,在建楼盘几欲停工,同时供货商催要地材钱、购房者要求全额退款、农民工催要工钱的报告。为此,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刘瑞和年近七旬的岳父刘晋良眼下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挺着大肚子去深圳讨要一所大学竣工教学楼的尾款,一个不顾年迈多病去了省城,找朋友托关系筹措银行贷款事宜。

想到此,他点上一支香烟,盯着彩云狠命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一团烟雾。

“噢……对了,这些天我俩东挪西借,已经凑了五万。可还差得远,实在是犯难了……”看着烟雾缭绕中犹豫不决的长亮,彩云赶紧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望着彩云乞求的眼神、消瘦憔悴的脸庞和欲言又止的样子,长亮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从上衣袋熟练地取下签字笔,“刷刷刷”在一张纸上划拉几下,又拿起电话按了个短号。片刻,一个温文尔雅、清纯靓丽的女孩叩门而入。

“葛经理,您有事吩咐?”

那富有磁性的普通话如音乐般飘入彩云的耳鼓。她自卑地低下头,脚尖不由紧张地颤动起来,右手使劲地攥着有些微微发抖的左手大拇指,生怕长亮一不小心把她前来借钱的事抖搂出来,将她的自尊在这个气度优雅的女孩面前掀个底朝天。

“噢,李秘书!麻烦你到财务上给我支十五万现金!我急用。”

“啊,葛经理,董事长走前再三交待,公司现在资金紧张,要求万元以上的出账必须向她汇报,由她过目。前天开董事会,董事长就因为这事大发雷霆您也是知道的,您看这……”

面对秘书彬彬有礼的对答,现场又陷入一片沉寂。这死水般的沉寂让彩云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的脸涨得通红,不断揉搓的手开始瑟瑟发抖。

葛长亮脸色铁青,盯着秘书想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美容卡一并递了过去。

“知道了,那就用我的信用卡取现吧。这个就用不着跟她汇报了吧?”

接过两张卡,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凑到长亮耳边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然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听着女孩高跟鞋“噔噔”远去的声音,彩云这才如释重负,她感激地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这句俗套的话,这张恭维的脸,使得长亮有些心疼。其实,见到彩云,长亮的内心真是五味杂陈,亲切、激动、怜爱、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只是面对眼前彩云的男人,他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角色。

“乡里乡亲的,又是老同学,还跟我这么酸呀!”说完这句话,长亮也觉得格外别扭,好像他们俩在故意演双簧给彩云的男人看。于是他便故作镇定,夸张地提高了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么多年,难得一聚!走,去宴宾楼,我请你们夫妻。”

闻听此言,彩云和她男人像听到了逐客令一样赶紧起身推辞:“不了,不了,本来就够麻烦你的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华强也赶紧附和:“就是,就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喏喏喏,见外了不是?同学加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们结婚都没通知我这位老同学,今儿个就补补。再说了,你们找我连饭都没混上的消息来日让同学们知道了,还让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还是让我表表心意吧!”

其实葛长亮心里还藏着另一番话:彩云呀,咱俩是啥关系?打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说,你对我可是情深意切、恩重如山呀,要不是当初……唉!是我对不住你啊!可是碍于彩云男人,长亮只能把这些涌上喉咙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不容分说,长亮打电话订了个房间,说:“就这么定了,再推辞就当我是外人了。”

葛长亮叫来司机,直接把他们俩送到“宴宾楼”。

华强跟在葛长亮和夏彩云身后,第一次进到豪华的酒楼,双眼四处张望。服务小姐把他们迎进“桃花厅”,随后菜肴一盘盘上桌,华强一个劲儿说“够了,够了”,一脸谦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本来就不胜酒力的长亮已有些许醉意。这些年来的委屈、纠结、压抑、愤懑一起涌上心头,憋得他满脸通红,话也多了起来。早听说彩云过得很不如意,还常常遭她男人的欺凌,长亮觉得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给那段过往一个了断,还彩云一个清白,最起码得给她做人的尊严,这件事自己责无旁贷。于是他主动凑上前,一手拉着华强的手,一手搭着华强的肩:“老兄,彩云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俺俩处对象想必你也是知道的,那时我们都少不更事,可真是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我敢对天发誓。”

长亮那点儿酒量,彩云多年前便心知肚明——还不足给华强当饶头。她担心长亮醉酒失言,便不停地用脚尖轻碰他的脚尖,边暗示边劝说:“华强经常外出拉货,提神御寒的都离不开这个,时间长了练就了一些酒量,不比你常坐办公室……酒这东西,还是少喝点儿为好!”

本来好意的劝告此刻在争勇好胜的长亮听来,却成了揭短式的挑战。

他索性站起身来,将华强和自己茶杯里的水倒个一干二净,拎起“茅台”酒瓶“咚咚咚”倒成了两个大“灯泡”。

“要看得起兄弟我,就来个痛快的,为表真诚,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牛饮般地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在彩云面前晃着空酒杯带着几分炫耀说:“老同学我如今也进步了……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不是……不是当初沾酒就醉的那个毛头小子了。”

华强正为找不到在老婆面前表现的机会而郁闷,哪能错失这样长脸的良机,何况是“茅台”呀!咱老百姓平时喝不起啊。听了这话,华强赶紧起身死死拉住长亮的手,装作毫不在乎地说:“葛经理,你俩的事彩云早就跟我唠过,这都是命,弯刀对着瓢切菜,该进寒门的进不了豪门,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理解,我理解!”说完,足足一茶杯酒像水一样被他抽了个底朝天,又顺手掂起另一瓶酒再把两个空杯斟满。

“什么理解不理解?嗳嗳嗳……是爷儿们说话得敞亮点儿!说句掏心窝的话,老弟这脑袋瓜要是开壶得早……”

“葛经理这是喝多了吧……”彩云闻听话音不对赶紧打岔。

“不要喊我什么狗屁经理,我他妈的也算经理吗?整个就是一倒插门的家庭妇男,就连男人都不配当。天天依附女人过活,听女人支使,看女人的脸色,受女人摆布。你知道今天下午那个小丫头片子在我耳边嘀咕些什么吗?她是取笑我又犯了‘妻管严’……”

“不说了,不说了,咱一醉解千愁,喝酒!我先喝为敬。”华强也想岔开话题,便拎起俩人的大酒杯碰在了一起,并率先喝光了杯里的酒。

长亮哪肯示弱,端起来也一饮而尽,之后僵直地起身两眼通红地瞪着华强,用手指戳着饭桌一字一板地说:“为什么不说了,咱们今天都得把心掏出来放在桌面上,让它敞亮敞亮……”

长亮随着酒量的增加,不断升级的嗓门让彩云无所适从,她赶忙起身想把虚掩的房门关紧。

看她起身关门,长亮顿时像一头情绪失控的狮子般咆哮起来:“不能关!要不是十年前他妈的那扇紧闭的破门,你我至于劳燕分飞吗?还有那个害人不浅的所谓龙门,爷爷奶奶到死都没有爬出来的农门……”长亮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还有……还有那个飘着铜臭的金钱之门,高高在上的权力之门,彰显身份的地位之门,以及爷爷奶奶口口声声念叨的门当户对。不是他妈的这一个个‘破门’,我今天至于如此堕落吗?堕落得没有亲情,没有良心,没有人性,也没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说着长亮再次抓起酒瓶将两个茶杯倒满。

“看,喝多了不是?开始说胡话了,咱今天都不喝了……”彩云看事不对赶紧抢酒瓶。

长亮梗着脖子甩开彩云的手,声泪俱下地说:“我他妈的真没用,以至于让人动不动就揭你的伤疤,时不时就为那段过往指责你,无中生有地怀疑你,无止无休地盘问你……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受罪,我真想朝着自己胸口开上一枪,再捅上一刀……”说着说着便趴在面前的盘盘碗碗上恸哭起来。

眼前的情景让彩云和华强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彩云向自己的男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哥哥相信你,相信你们,再不会怀疑她!是我对不住彩云……至今也没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们这不也在努力吗?眼下先把岳父的病治好,相信我们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华强对天发誓,如果我再犯浑,出门就让汽车撞死!”华强心领神会,急忙拉起满脸饭菜和酒水的长亮劝说道。

彩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丈夫发这样的誓言,鼻子酸酸的,心生些许感动。

长亮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也止住抽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老弟我……听的就是你这句话,就凭这句话,老弟我……今天就是瘫到这儿,也得把这杯诚信酒喝完。”说罢不顾彩云和华强的苦劝,再次一杯到底。接着,只觉天旋地转,“扑通”倒在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