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还很年轻，年轻女人的思想和肢体都像头麋鹿一样地活跃着。她是在软卧车中发现那个男人的，男人的眼睛望着窗外。女人的脸上露出那种突然的惊喜。她的语气也十分热烈：“您好，书记同志，您还认得我吗？在北京开‘两会’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
男人已经有一点见老，但仍然不失为一个伟岸的英俊男人的标准。行驶中的车窗外面完全是漆黑的，他能看见什么呢？“当时你虽然话语不多，却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你的观点常常让人耳目一新。我现在还记得你的话，只有让开汽车的人去种地，农业才能真正的现代化。让农民自己去实现现代化，永远都只是一个梦。”
男人的表情渐渐地活起来，活跃起来的男人其实并不老，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只是显得过于疲惫。
“噢，我想起来了，作家同志。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
“您到广东去吗？”
“不，我到湖南。你呢？”
“我家就在湖南呀。”
“对不起，我又忘了，我们湖南籍的著名女作家。”
“你就住这个包厢吗？”
“对，我应该请你进去坐一坐。”
“我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不……”
男人的话音还没有完全流出来，突然就被从另一个包厢里出来的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截断了：“不，郝书记，您已经站这么久了，应该休息了。我们……”
“知道了！”男人头也没回地说。
女人看了看那个说话的年轻一些的男人。
“如果……还是……”
“哎呀，这可不是你们当作家的秉性！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么一个机会，我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男人忽然笑了一下：“下次不知你还能否再碰到我这个‘书记同志’喽”。
“您……”
“哪能每次都能遇上，是不是？”男人继续笑着，心情却有点复杂。这趟进京，他去医院彻底地检查了一遍，情况不妙，医生虽然没有直接对他说，他心里已经有点数了。
“好！那我就稍坐一会儿吧！”女人突然意识到，会有一个精彩的谈话在等待着她。凭着她这么多年和许多大大小小的官僚的接触，她知道，像“郝书记”这些权倾一方的地方官员，是轻易不开口说话的。一旦他们提出来有话要说，那一定会抖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的各色物件，让你触目惊心。
女人习惯地打开了采访用的小录音机。
……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
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
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
……
男人一直在说话，男人的情绪有时很高涨有时很低落，有时很欣慰有时很痛苦。
男人一直在抽烟，几乎是在疯狂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是那种软包装的“中华”。他抽到一半的时候，就把剩下的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烟蒂被摁得像一个个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让人触目惊心。车厢里的烟雾像早晨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氤氲。女人平常是讨厌烟雾的，现在却好像忽略了这个问题。女人一直在听，并不太插话。还曾经有一次女人拿起了一支烟嗅了嗅，被男人温和地要了回去。
女人后来好像又拿了一次，男人又温和地要了回去。
男人说，抽烟是男人的事情。
女人说，为什么？
男人说，这事儿只有男人知道，但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