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柯士绕过半个城市再到学校上课。他每周上四节课,周三、周四下午各两节。离开学校回家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受到跟踪,一辆出租车若即若离跟在后面。柯士在环城西路与体育场路交叉口的花鸟市场停车,买了一盆绿萝、一盆蝴蝶兰,将植物放入后备厢时,注意到五米远的地方,一辆出租车红得耀眼,与周边绿意盎然的植物形成鲜明对比,让人觉得有点诡异。转到长河高架上,他又看到了这辆出租车。那天高架比往常堵,下午四点只能开到四十码。柯士超越一辆白色雪弗兰时,左前车轮突然爆胎,方向盘打转失控,下意识中狠踩刹车,急速转向的车撞上边上水泥护拦,气囊弹射而出。柯士刹那间失去知觉,一切都在远远退出意识。恍忽之间他似乎看到那辆红色出租车驰驶而过。惊魂未定之际,又听到咣的一声巨响,车身剧烈抖动,后面小面包车刹车不及,追尾了。柯士动了动身体,除了大脑昏沉,没有骨折或受伤的迹象。
晚上,柯士和文锦通了电话,他说要立个遗嘱,自己的所有财产文锦和柯文都有同样的继承权。文锦问他出了什么事。柯士说你看看网上,世界各地兵荒马乱、战火纷飞,飞机失事、交通事故层出不穷,还是早点留遗嘱,万一哪天挂了也无妨。他想把遗嘱在文锦那里也放一份。文锦同意了,但她拒绝自己继承柯士财产的可能,她淡淡地说,这不合适,时间长着呢。她停了一会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柯文就可以了。柯士沉默了一阵,听到对方轻轻搁上了话筒。夜晚入睡不久,柯士又梦到了文锦,看到她向他跑来,她跑得很快,却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柯士拼命找她,他找到教室、图书馆,最后找到文锦的家,那幢二层别墅。他看到文锦从二楼房间窗口爬下来,在落地瞬间被拉回到二楼;她笨拙地再爬下来,在落地瞬间又被拉回到二楼,仿佛推石上山的西西弗。
对柯士来说,这是个迟到的梦境,他的生活早就进行了预演。柯士与文锦热恋时,遭到文锦父亲强烈反对,他是学校副校长,著名心理学家。他和柯士很早认识。柯士虽然在文学院就读,但对心理学极感兴趣,经常向心理学系老师请教问题,包括文锦的父亲。副校长十分欣赏柯士的才华,对他心理学方面的天赋至为赞叹,甚至流露出让柯士换专业到他门下攻读博士的意思,但他认为柯士不足以让女儿托付终身。他对文锦说,柯士很优秀,但他性格固执己见、过分敏感,心性太高,自负且好嫉妒,同时又容易自卑多疑,是心理学上偏执型人格的典型。这样的人非常危险,现在他委曲求全,将来一定是个暴君。曾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文锦对这番谆谆教诲充耳不闻,飞蛾扑火般投入柯士的怀抱。温文尔雅的心理学家采取严厉措施,他将文锦关在二楼房间里,令她闭门思过。第二天,被爱情冲昏了头的文锦用窗帘布做绳从窗口爬下来,脑子里满是古代爱情小说中大户小姐与落魄文人私奔而去的画面。她父亲的问题在于低估了文锦的决心,文锦的问题在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下滑过程中,她的手劲太小,结果从楼上掉下来,后背着地摔在青石板上,幸亏掉下来时已接近地面,但还是有脑震荡、颅内出血。文锦在医院呆了个把月。那时,柯士下定决心要用一生来补偿文锦对他的爱。此后,文锦父母不再阻拦她与柯士的交往,但也没有祝福。
柯士记录完梦境之后,打开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这个一生都在等待枪决的人谱写的悲怆之音铺满了整间卧室。在坠楼事件发生之前,柯士事先梦到了发生的一切,他建议文锦换用新的窗帘,文锦觉得他很奇怪,那是她选的窗帘,她喜欢的颜色和图案。柯士硬拉着她去市场做了更结实的窗帘,他希望如果这一切注定要发生,窗帘要结实,要能承受文锦身体的重量。他要求文锦将楼下的青石板拆掉,换种青草,他说万一从楼上掉下来,这样会好一些。文锦认为他疯了,但她以为他爱得发疯了,不希望她受到丁点伤害。她取笑他说:你还不是我们家的姑爷呢,就想干涉我们家的内政啦?
换过窗帘之后,柯士不敢走近文锦的家,他不想看到梦里的场景。但坠楼还是发生了,文锦在医院里告诉他,窗帘太粗糙了,她抓不住,如果是原来的窗帘,她肯定能抓牢。文锦虽然没有将青石板换成青草地,但她在石板的边上种上了整片玫瑰。那些长刺的浪漫植物,没有用盛开的花朵迎接文锦,却用一根粗砺的枝杆刺穿了下坠之中文锦的脸颊,在她脸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那个月里,文锦没照镜子,没有说话,无论柯士如何哄她、逗她,始终一声不吭。脑震荡和颅内出血问题解决后,文锦不肯解下脸上的纱布,上卫生间时要将灯全部关上。出院前解下纱布的瞬间,柯士看到她嘴唇左上方约一寸长的伤疤,他看到镜中文锦疾速流下的眼泪和无声的啜泣。她不停赶他走,她说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他。柯士紧紧抱着她,不敢相信文锦瘦弱的身体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无声地扭动中,两人筋疲力尽。
柯士躺在床上想着旧日往事和曾做过的不祥之梦,他已经不纠结到底是生活抄袭了我们的梦,还是我们的梦境抄袭了生活。他相信,生活和梦境就是两面镜子,它们互相呈现,相互倒映,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直到末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