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时,病逝前线。”
雪花落地无声,亦如刚刚云琬琰的声音。
高氏的目光越过云琬琰看向亭外的飞雪,忆昔年太液烟波,映雪烛照,他青衫磊落,一人独酌,她立于九曲玉桥,伊人静默。犹记得他回身望过,漫天雪飘,世间红尘紫陌,唯有他惊鸿倾国。此后,韶华已消,故人蹉跎,年年冬雪落,岁岁映雪寞,徒留她一人独坐独怅还独卧。
“死了……他竟然死了……”她不信。她找了他这么多年,盼了他这么多年,竟等来的是他死了的消息。
她的眸中映出的是那个人逐渐远去的身影。他走的那天,漫天柳絮仿佛她初见他时的漫天大雪,他衣袂飒沓,一笑暖若春风。她效仿文人墨客折柳相赠,他饮尽她为他亲手所酿的梅花酒,从此,映雪如旧,却再无他。
“你好大的胆子!”高氏狠狠抓起云琬琰的衣襟,云琬琰始料未及,硬生生地被她抓着拉近了距离。高氏的眸中泪光点点,却在极力抑制眼泪滑落。“你明明知道陛下在找贤王,可你竟然敢私藏贤王这么多年!你就不怕本宫将你送至陛下面前问罪?”
怪不得胤帝派人暗访这么多年,竟然连一点贤王的消息都没有。而普天之下,能让帝都的暗探渗入不得的,除了济州,就是后来战事吃紧、被围三载、大胤无人敢前往的云州。
母仪天下多年,高氏早已喜怒不言于色,可是云琬琰却看穿了她此刻的复杂,那里有一个普通女人对爱情的绝望,却也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看到可利用的价值而跃跃欲试的光芒。
云琬琰道,“皇后会这么做吗?”她云淡风轻,一句反问四两拨千斤,驳回了皇后。
“你怎知本宫不会?”
云琬琰勾起唇角,她既然敢在皇后面前堂而皇之地告之贤王的下落,就已料定皇后不会将她如何,甚至一点把柄都不会落到皇后的手里。只因一个她知道的秘密。
“当年先帝曾问过贤王,贤王与誉王,谁可堪此大任。贤王道,‘若比贤能,儿臣胜之;若比武略,儿臣逊之。为君者,贤能远比武略重要,因此,儿臣胜过皇兄。但儿臣有一点却不及皇兄。’先帝问贤王是何?贤王答‘好世孙’。那次谈话之后,誉王便被立为太子。”
云琬琰告诉皇后的是一个仅有先帝、贤王与现在的胤帝才知道的秘密。胤帝清楚先帝与贤王看重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嫡长子李聿。
高氏终于解开了自己的疑惑。当年先帝册封东宫的旨意刚刚传来,便接着就下了第二道圣旨,册封嫡长子李聿为宸王,赐字辰星,并将自己扶正为誉王正妃,负责养育前誉王妃的一双儿女即宸王李聿和郡主李光初。
只是在这之后的一次觐见中,贤王不知因何事触怒先帝,被先帝一道圣旨流放兰陵,在前往兰陵的途中,贤王不幸坠崖,生死未卜。誉王登基后,曾派人秘密寻访很多年,可每次都失望而归。贤王的生死遂成了胤帝的一块心病,也是时时提醒胤帝的影子。
“请皇后娘娘三缄其口吧。对陛下而言,一个下落不明、不知所踪的人,远远比一个死人更能令他忌惮。倘若,陛下知道贤王已不在人世,皇后娘娘可知太子会如何。”
皇后彻底从刚刚的打击中清醒了。她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与太子紧紧捆绑在一起。若太子还是太子,她则是大胤唯一的皇后,但若太子被废,凤冠必将易主。
高氏盯着云琬琰的一双眸子,这双眸子里布满了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多年前的雨夜,她从懿祥宫紧闭的宫门门缝中窥见跪在外面的那个女孩儿,明明是一样的眸子,可当时这里面是满满的可怜,深深的乞求。她看着曾经的王权贵胄天之骄女这般狼狈不堪,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快意。可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两个人竟然互换了彼此的光芒。
“娘娘在陛下身边多年,自然知道陛下素来不喜后宫妇人与前朝有牵连。娘娘可以不顾念旧情给臣使绊子,但是陛下绝不能容忍您插手云州的事情。臣念在贤王的份上,不与娘娘计较,也请娘娘适可而止。”这是云琬琰手里紧握的皇后的第二个弱点。
“郡主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
云琬琰冷笑道:“卢生志。难道娘娘这么快就不记得此人了?”
“你……”
“臣知他受陛下所托前往云州监视臣的一举一动,可没有想到他的真实身份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暗卫。卢生志在临死之前告诉臣真相,求臣饶他一命,臣担心牵连娘娘,自然已经亲手了结了他。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是会保守秘密的。臣除去卢生志,就算是臣此番回京送给娘娘的最珍贵的‘太湖珍珠’。”
高氏惊得看向云琬琰,一条人命的消失,眼前看似清纯无暇的女孩竟然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她不禁重新审视云琬琰。她一直知道云州战况胶着,越国大军在云州城外叫嚣三年,最后竟被云琬琰打得落荒而逃。那时她还没有明白为何一蹶不振的维桢军竟然这么快脱胎换骨。又为何越国大军这么不堪一击。现在她疑惑,这一切的假象是不是云琬琰故意为之。
“娘娘所料不差,云州被围三载完全是假象。”她一语,石破天惊。
云琬琰又道:“若不能把前方战事造成艰难无比的假象,现在的云州早已四分五裂。臣放任越军围城,闭城门不出,越军不敢轻易发起攻势,臣亦乐得有人为臣守城门。可笑的是,堂堂大胤王朝,竟没有一个人敢前往云州一探究竟。臣自然可以关起门来排除异己,拔出所有人安插在云州的眼线,只要找到一个,臣就有办法让他们开口,从而将他们一伙人连根拔起。自然也包括卢生志。”
高氏听闻不禁微颤。当时的云州消息不通,文武百官无人敢前往云州,云州城内的消息又皆被云琬琰拦了下来。因此,云州到底是什么情景,帝都内无人真的清楚。直到前年,卢生志因私通越国的消息传入帝都,胤帝大怒,下旨令云琬琰彻查此事,没过多久,卢生志的人头就被送到了胤帝面前。
“卢生志私通敌国,是你编造出来的?”
云琬琰摇头,道:“并非完全如此。臣只是在他面前装了装样子,让他误以为云州守不住了,也让他以为越军残暴,仅此而已。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此等时候应是以身许国,而不是想着卖国求荣。偏偏这个卢生志就是没有血性的,臣也保不住他。”
这是一场心理较量。她用了半年时间派人盯住卢生志,将他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一一告知她,她才摸透了他的性子,于是才有这样的一出好戏。
“你好狠的手段。”高氏恨恨地道。
云琬琰不在意而笑,她拉紧披着的貂裘,道:“请娘娘容臣告退。这个宫里太冷了,和当年的雨夜一样寒冷刺骨。”她的笑容从唇边消失,眼底划过一抹阴冷。
高氏踉跄后退一步,稳住了心神。原来,她终于知道云琬琰的心中也是恨的。恨帝王寡义,恨她的无情,恨帝都冷酷。她和所有人一样,以为云琬琰最终会匍匐于他们脚下,甚至会死在他们手里,可是云琬琰却踏着皑皑白骨,牢牢握住维桢军权,为自己冠上云州主政之名。
云琬琰快要离开时,突然想起什么,对高氏道:“娘娘,请听臣一言。如今,娘娘最应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娘娘越是拉拢外臣,陛下越是不喜太子,这一点,凌贵妃比娘娘要高明许多。太子也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在刚刚入主东宫之际就请旨前往皇陵守陵,借故避开锋芒。”
“你会帮助太子吗?”高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云琬琰冷漠道:“这不是娘娘该问的。娘娘贵为皇后,就请让臣见见何为母仪天下,福泽万民吧。宁安公主自幼丧母,她视皇后娘娘为生母,处处讨好,事事亲为,她是心如明镜之人,为了宸王的储君之位,为了皇后娘娘的凤冠,甘愿前往楚国和亲,如此大义,值得娘娘用心待之。”
高氏愕然。那一年桃花灼灼,宁安掩藏心殇,一袭大红嫁衣,无怨无悔地踏上和亲之路,尔后虽是历劫而归,却也没有得到她这个母亲半分关怀,因为她只看到皇子的价值,却忽视了那个嘘寒问暖真心待她的养女;她的眼光只停留在未来的寿康宫太后宝座,却不知从未用心对待的女儿心甘情愿的成为了她的垫脚石。
“臣告退。”云琬琰拱手退出了映雪亭。
蓝泉溪见她出来立刻撑伞走至她的身旁为她遮挡风雪。云琬琰回身再次望向映雪亭,高氏孤独地立在亭中。“看似风光无限的凤冠,却是珠光宝翠的累赘,无穷无尽的寂寞。”
“郡主,雪越来越大了,咱们回府吧。”蓝泉溪知她畏寒,不忍她在外面受凉。
云琬琰点头,二人刚要前行,却又被一老妇人拦住。
“郡主请留步。”
云琬琰看向老妇人,立刻敛去傲气,恭敬地欠身少许,道:“凝嬷嬷。”她不会忘记这位凝嬷嬷。在那个无人帮衬的雨夜,只有这位凝嬷嬷不顾宫内人情冷漠,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正是这位凝嬷嬷,让她认清了帝王心。
“天冷儿,郡主身子一向单薄,这个手炉,郡主拿去捂手吧。”一贯不卑不亢的语调,熟悉而亲切得让云琬琰险些落泪。
“多谢嬷嬷。”云琬琰伸手接过手炉,她的掌心滑过凝嬷嬷粗糙的手背,电光火石间她明显感觉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凝嬷嬷,凝嬷嬷抬眸对上云琬琰的眼睛,轻轻点头笑了。
云琬琰会意,若无其事地接过手炉,向凝嬷嬷道谢后领着蓝泉溪离去。
“郡主,是否有事?”蓝泉溪注意到云琬琰与凝嬷嬷的异样,在确定四周无人时问道。
云琬琰将刚刚凝嬷嬷暗中交给她的纸条拿出来给蓝泉溪看,道:“有些棘手。”
“这……”
细细思量片刻,云琬琰先安慰蓝泉溪道:“放心吧,凝嬷嬷不同于这宫里的其他人,你先回府,我且去看看。”
“可是,郡主,现在这里到处有人盯着你,你要怎么去?”
“这个简单,”云琬琰扬笑道:“偷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