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徒步进藏:凡凡的三百三十万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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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开篇:像是在做一场告别

秋天的北京,树叶慢慢变黄。锅里炒着的栗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有没有一首歌让你哭泣

开车的时候总容易犯迷瞪,所以车里总是备着薄荷糖和音乐。唱片塞满了手套箱,但有时还是听手机里的歌,有时听到一首特走心的歌,即便车子时速达到60公里也要把播放模式切换成单曲循环。但更多时候是随机播放。

每周三在中关村有节瑜伽晚课,下课要到9点。和往常一样上车,打火,嘴里塞颗劲爆酷爽的薄荷糖,开放音乐。系好安全带,照旧犹豫了一下走四环回家还是走三环。北京的交通并没有因为已过晚高峰而变得顺畅,当我拨动左转灯,以时速30公里的常速驶向四环主路时,伴随着左转灯响起的“嗒嗒嗒”的提示音,音乐从一首歌的尾音结束,空白三秒钟后,旋律切换到下一首歌。

这首歌的旋律很熟悉。屏幕亮了——朱哲琴《拉萨谣》。

近视镜架在我短矮的鼻梁上,我推了下有点儿往下滑的眼镜框。除去看电影和开车,日常的我是不愿意戴眼镜的。相比四目清晰地看清这个灯火繁华的城市,我更愿意让双眼望向模糊成银河一般的街道。

四环路难得一路畅通,油门被右脚踩得更深。秋天的夜晚无须紧闭车窗,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该剪头了。”——我不得不总要摇晃脑袋,好让这过长的发帘儿离开我的视线。

“去过的地方都忘记了,都忘记了。只有拉萨忘不了,拉萨忘不了。”我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总是一只握得紧,另一只则握得很轻。可此刻的我,双手都紧紧握住方向盘。心里忽地一阵发酸,鼻头也酸了,嘴唇也紧紧地抿了起来。拉萨……很长的一段藏语唱了起来,我可以感知我的喉咙正剧烈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我的面部肌肉感受到有液体从眼角向下滑落。

“我要回西藏吗?”我问自己。夜晚的四环又回归了拥堵的常态。我花了很多时间,试图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次次进藏。我甚至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个触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西藏,而不是别的地方。

我想弄明白,可我看得模糊。或许答案藏在时间里。我想到了西藏、进藏路,想到了这些年的自己。

像是在做一场告别

“去拉萨而没有到大昭寺,就等于没有去过拉萨。”尼玛次仁曾这样说道。去大昭寺——这是我每次离开西藏之前要做的事。像是在做一场告别。

2014年2月7日,我第二次离藏。拉萨的冬日阳光甚是强烈,镶了金边的云缀在瓦蓝的天空中。太阳刚好升至大昭寺金顶的上方,大殿在光芒中更为庄重。

拉萨的中心——象征着拉萨古城的八廓街,因撤离了售卖藏式商品的小摊位而不再局促,足可以并排站十个壮汉的街道仍被朝拜的藏族群众填得满满的。

朝拜的藏族同胞们,男女老少,自大昭寺正门顺时针行于转经道。有的人顺时针转动着手摇转经筒,系在转经筒耳孔的小坠子,随着转经筒的转动也随之而动;有的人在转经道上三步一磕长头,双手合十于胸前、高举头顶、向前一步,双手合十于面前、再向前一步,双手合十于胸前、双手打开、再向前一步,匍匐于地、手臂向前伸直、额头叩于地面、五体投地、屈肘、双手合十于头部上方、起身、周而复始。他们的身上满是灰尘,在这寒冬中竟有少年依旧打着赤脚;有的人在转经道上慢慢地走着,不四处张望也不回头;有的人拎着酥油壶排在寺外长长的队伍中等着进寺朝拜;有的人在大殿前原地磕长头;他们的口中始终喃喃地诵着六字真言,旁人的话语和目光都无法将他们的脚步和唱诵扰乱。

大殿前经杆上缠着的经幡在风中飘扬。人们将桑叶填进洁白的煨桑炉中,白色的桑烟徐徐升向空中。我驻足于大殿前,不知是不是桑烟熏了眼,一种突如其来的仪式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大腿上,我,哭了起来。我能听到眼泪下坠的声音;但我听不到答案,我为什么哭?

似乎有一阵儿,沉重的背包把我的腰压得更低。就在我试图把上身支撑起来时,恍惚听到一段稚嫩的男声——他是在和我说话吗?眼前这个穿着土黄色羽绒服的小男孩离我不足两米远,两片高原红缀在他稚嫩的小脸蛋上。他看着我,目光像是一把利剑要把我刺穿——他认识我吗?

“你为什么哭?”汉语从他干裂的小红嘴里一字一顿地蹦了出来。我的身子也向他探近了些。我侧着脑袋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确信自己和他并不认识。我没作答。

“你为什么哭?”他又问,那更高了的音量透着一股一定要得到答案的气势。我从没被一个陌生人这样问过,尤其他看上去也就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我笑了,不是笑他的横冲直撞,而是笑竟不知自己为什么哭。

他见我笑了,便像在嘱咐一个小孩子一样,用力地点了两下头,说:“你不要哭。”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我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晃了晃有些麻了的右脚。我俯身想要和他告别,他仍注视着我,我无处可躲。我们四目交接,他又重复了那句:“你不要哭。”

你——不——要——哭。眼泪瞬间又涌满了眼眶,我抿起嘴,笑着对他点头。

“你从哪里来?”他问道。

“我从北京来。”

“你走路来的吗?”他又问道。

走路?我愣住了。眼前这个小男孩,此刻一脸平静地望向我。在我的印象中,虔诚的朝圣者会一步步走到拉萨。似乎在他心中,走路进藏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我是坐火车来的。”他仍注视着我。当我冲他笑,他也冲我笑,带着羞涩。“我要走了。”我对他说道。他点头,一双小手举起来和我摆着,又和我说了那句:“你不要哭。”

我看着这个安慰了我的陌生人,陌生的藏族小男孩,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黑色的绳子,绳子上穿着一颗橙红色的蜜蜡,那颗蜜蜡刚好缀在他的锁骨窝儿。

向他告别。我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他。他的两只手臂高高举起,用力挥着。我也将手臂举得高高的。

拉萨回京的车轮已经转动。列车在高原上一路向东,我倚靠在车窗边,窗外偶见成群的牦牛在高原上奔跑。小男孩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可以走路进藏吗?不坐飞机,不乘火车,不开汽车?我可以像个朝圣者一样走着到达吗?”这段坐火车要40多个小时的路程,走路要多久?几个月?半年?一个女孩能走着到拉萨吗?可是走路进藏的人一定不都是男的吧。“女孩怎么了,女孩也可以走路进藏!”

如今的我,锁骨窝儿缀着一颗蜜蜡,蜜蜡穿在一条黑色的绳子上。这块蜜蜡是我走到拉萨后送给自己的礼物。它让我时常想起那个孩子,他清澈的眼神,动情的安慰。他那么单纯,好像姊妹湖的湖水。

凡凡的三百三十万步

2014年5月2日,我从成都出发,徒步川藏线;2014年7月30日,走到了拉萨,走近了布达拉宫——沿途2160公里路、3304800步、90天。

这是一段无法令我忘怀的路途。

出发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行动。我摩拳擦掌:“赶紧啊,我已经迫不及待啦!”脑海中勾勒出完美的川藏线——平坦的大道、蓝天白云、随处可憩的阴凉处、随时可供补给的小卖部、有门的厕所、有床的住处、有信号且信号稳定的路程。

然而一旦上路,所有的浪漫想象都变成了——我吃什么?喝什么?晚上睡哪里?这该死的天气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舒服些?还有多少公里才能休息?我不要死!我要活着!

如果你问起我的行程踪迹,我会手舞足蹈地给你讲那山有多高,那天空有多宽广。你都不知道,那往东达山的植被,有多美!成片的云彩缀在瓦蓝的天空中,又近,又远……

在眉飞色舞一阵后,便开始摇头撇嘴——你知道那黑暗的隧道有多黑吗?伸手不见五指!那雨下得勤啊!只要上路就恨不得每天都走在雨里,停下会被冻死,只能不停地往前走。发烧烧到小手指都动不了,就那样了,还不去卫生所呢!你都不知道拖着“姨妈”走路有多惨。最多一天走了55公里,双腿像拧了的发条,都是机械地往前走的。连续6天没洗澡,竟没臭死自己……

就是这样一条路——一条收获帮助,沿途满是风声、雨声、脚步声、哭泣声、欢笑声的路;一条分开即永别,亦是永恒的路;一条只能一直朝前走的路……就像生命。三百三十万步,每一步都很艰难也很慢,好在坚持比放弃多了那么一点点。

无知即无畏

有朋友问我,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是否会为这次行程做些改变?认真想了一会儿,我写下如下几条:

①我会买份保险。现在想想自己竟然胆敢“裸着”就上路,真是后怕。亏得命大没出啥事故。万一没走好运,要是一命呜呼了,除了心碎,我可就真的什么都没给父母留下。

②我会精简背包。在收拾行李时,把不救命的、不需要的东西不装进背包里。这样至少能减少近10斤的重量。

③我会带一个轻薄的笔记本,路上写写东西。

④保持无知。在这次行走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无知者无畏”的含义。尽管在走路之前,我已做了最大能力范围内的最充分准备,但我对进藏路是无知的。是的,我对自己也是无知的。出发前所有对路的描述都是想象和对自己身心的预判。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车轮不息》里提到了一个真相,大概意思是:人会被自身的恐惧打败。

没有哪个探险家或者极限运动者是毫发不损的。不说那些牛人,光是走了这条路的我,一年之后,身上的伤疤仍清晰地刻在肌肤上。“你这儿怎么有道疤啊?”朋友们总是在身边有意或无意中问起。在我照镜子时、给身体擦润肤油时,它们总是提醒着我经历和伤害是一体的。

正是这些伤疤,让我一次次深刻体会到濒临死亡的感觉,让我假想到那些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脚折了从此要坐轮椅”“咬我的是毒虫子,但又没有血清救命,于是送了命”“发烧烧死了”“缺氧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寒冷使我冻死在路上”“持续降雨打穿了我的身体”“塌方将我压垮在泥土中”“泥石流将我冲入翻腾的帕隆藏布江”“大车将我撞倒在车轮下”“我的爸妈整日以泪洗面”……

这些都是只比我的亲身经历更可怕那么一点点而已。所以,我是有多么幸运!也正是这些伤疤,让我确切地感到,自己真正做过这件事!

我还会走这样的路吗?或者说,还会做类似的事吗?

我说不好,不知道我是否还有那样无知无畏的勇气。如果再走,我会在出发前做更精细的准备,无论是地形研究,还是体能训练。我现在不敢说再走上如此险峻漫长的路我会轻松,但我可以肯定我更具备经验,同时我也更小心翼翼——我是绝不会在发烧时不去卫生所了。

高原之上,我太渺小。

西藏面前,我太懦弱。

无知者无畏,或许我应该保持“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