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沃尔特·米瑞施,好人中的一个
十二年前奇力第一次来到迈阿密海滩,恰好撞上此处特有的抽筋寒冬。他和汤米·卡洛在南柯林斯大道的维苏威餐厅碰头吃饭,那天气温只有零上一度,结果被人顺走了他的皮衣。皮衣是上一年搬家来这儿前妻子送他的圣诞礼物。
奇力和汤米都来自布鲁克林的湾脊,多年交情,如今搭伙做生意。汤米·卡洛通过他的莫莫叔父和一个布鲁克林帮派搭上关系,汤米负责记账和收下注单,直到莫莫派他去迈阿密,带着十万块本钱放街头高利贷。奇力通过母亲那头的亲戚和曼扎拉兄弟搭上关系。他平时为总部设在本森赫斯特的曼扎拉搬运仓储公司做事,给香烟、电视机、录像机、梯子、时装、冻橙汁之类的商品寻找大宗客户……可他恐怕永远也爬不上去,这是因为血统问题:尽管他在意大利人堆里长大,但他老爸是个日落大道的波多黎各人。不过奇力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爬上去,扯什么尊不尊敬的狗屁。把那些人当英雄伺候就已经够他受的了,他们自以为风趣地说蠢话,你听见了还得赔笑脸。曾经奇力一走进八十六街或克罗普赛大道的餐厅,店里从上到下都知道他是谁,都屁颠屁颠地愿意为他服务。他老婆黛比倒是很享受,直到婚后几年她怀孕,然后就风云突变了。黛比说生活中要多个孩子了,所以他必须去找个正常工作,断了他和“那些人”的联系。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最后他说好吧,行啊,天哪,想办法安排去迈阿密投奔汤米·卡洛。他告诉黛比他向枫丹白露这种大饭店供应餐厅用品,黛比信以为真——直到他们搬来这儿不到一年,他的皮衣被人顺走为止。
话说那天他们在维苏威餐厅吃完饭,汤米说回理发馆再见——他们在理发馆的里屋有一部电话——然后竖起棕榈海滩运动外套的衣领,尽可能挡住寒风,出门走了。奇力去存衣间取皮夹克,发现存衣间只剩下两件雨衣和一件怎么看都来自二战期间的飞行员皮夹克。奇力找到经理,经理是个年长的意大利人,穿一身黑色正装,他向几乎空空如也的存衣间看了一圈,问奇力:“你找不到?这些里没有你的衣服?”
奇力说:“你看见一件黑色皮衣吗?袖长到指尖,西装领?要是没看见,那你就欠我三百七十九块了。”经理请他看墙上的告示:物品如有遗失,本店概不负责。奇力对他说:“你倒是试试看。老子来阳光灿烂的佛罗里达可不是为了冻掉屁股。听得明白吗?你去把我的衣服找回来,要么就给我三百七十九块,因为我老婆在亚历山大店里买它就花了这么多。”
于是经理把一个侍者叫到旁边,两个人用意大利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侍者要么很紧张,要么急着回去折餐巾。奇力听见几句他们的交谈,一个名字出现了好几次:雷·巴尔博尼。他听过这个名字,这家伙绰号“棒槌”,奇力在海滩的卡多佐饭店见过他晃来晃去。雷棒的老板是吉米·卡波图尔托,最近从刚过世的艾德·格洛奇手上接过了一摊生意——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经理对侍者说:“就跟他说巴尔博尼先生借走了他的大衣。”
侍者尽量装得像个最无辜的旁观者,说:“有人拿走了他的大衣,明白吗?留下这件旧衣服。于是巴尔博尼先生另外找了件最合身的穿上。他说只是借用一下。”
奇力说:“什么意思?”侍者似乎觉得某个混球随便拿走不属于他的衣服挺稀松平常的,又解释了一遍。
“不是拿走的,”侍者说,“而是借用一下。明白吗?我们把他的大衣找回来,他就把他借走的那件还回来——呃,如果那件大衣属于你,那他一定会还给你。他只是穿着回家而已,不会留下的。”
“我的车钥匙在口袋里。”奇力说。
经理和侍者都瞪着他,好像听不懂英语。
“我想说的是,”奇力说,“要是我没有车钥匙,我该怎么去取我的大衣呢?”
经理说他们可以帮他叫出租车。
“请问我没有听错吧?”奇力说,“物品遗失你们概不负责,比方说我值钱的大衣,但你们会帮雷棒找大衣,否则就给他找件新的。你们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大体而言,他看得出他们不是在胡扯,因为雷棒是个每周来两三次的好顾客,而且为吉米·卡波做事。他们不知道他住哪儿,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登记过。于是奇力打电话到理发馆找汤米·卡洛,把情况告诉他,问了他好几遍你他妈的能相信吗,最后说要是顺路能不能送他一程。
“我要去拿我的大衣。还要把那孙子的脑袋从屁眼里扯出来,再给他换个新头。”
汤米说:“我看电视,气象预报说明天阳光灿烂,很暖和。你不会需要那件大衣的。”
奇力说:“天哪,那是黛比送我的圣诞礼物。回到家她会问我大衣去哪儿了的。”
“就说弄丢了呗。”
“她因为流产还在卧床呢。不能跟她这么说。明白吗?再说我这么解释,他妈的根本说不通啊。”
汤米说:“喂,奇力?那他妈的就别告诉她啊。”
奇力说:“王八蛋顺走了我的大衣,我难道不能去要回来?”
汤米·卡洛去餐厅接他,两人先回到奇力当时在梅里迪安大道的公寓,他跑进去取东西。他尽量轻手轻脚,打开前厅衣柜拿了副手套,但黛比还是听见了他。
她在卧室里说:“厄尼,是你吗?”她从不喊他奇力。她要是缺什么东西,就用病怏怏的声音喊他宝贝儿。“宝贝儿?你反正起来了,能去厨房洗手池帮我拿一下药吗?顺便接杯水?”黛比停顿片刻,拖着她自从三个月前流产以来就喜欢用的那种疲惫长腔,“呃,不——宝贝儿,还是给我一杯牛奶和几块曲奇吧,就是你在温迪克西买的那种,记得的吧?巧克力碎屑的那种?”现在她光是问个时间就得吭哧吭哧说上好久,而闹钟摆在一英尺外的床头柜上,她一扭头就能看见。他们在高中就认识了,那会儿他打棒球,她是校乐队的挥棒手,屁股好看得不得了。奇力说三点半了,他约人要迟到了,再见。他听见她说:“宝贝儿?你能……”但他已经出门了。
上车开过几个街区去海景公路的维克多饭店,汤米·卡洛说:“拿你的大衣,但别招惹那家伙行吗?事情要是闹大了,咱们就只能打电话请莫莫摆平。明白吗?然后莫莫会因为被人浪费了时间而大发雷霆,咱们可不希望那样。对吧?”
奇力心想既然他成天帮黛比拿药,药是怎么又跑回厨房里的呢?但他听见了汤米的话,答道:“别担心。我保证该说啥就只说啥,绝不废话。”
爬楼梯上三楼的路上,他戴上黑色皮手套。他敲了三下门,把右手的手套拉得紧紧的。雷棒打开门,奇力一拳就放翻了他。一拳而已,看不出任何再挥一拳的必要。他从客厅的扶手椅上拿起大衣,看了一眼雷棒。雷棒弯着腰,捂着鼻子和嘴巴,鲜血染红了双手和衬衫。奇力扬长而去,连一个字也没和雷棒说。
厄内斯托·帕尔默之所以有个外号叫“奇力”,是因为他从小就是个暴脾气?(注:奇力是Chili,既是辣椒的意思,也双关chill down(冷静)。)。外号是他老爸给他起的,他老爸不喝酒的时候就在码头拉货绳。“如今你之所以叫奇力,”汤米·卡洛说,“是因为你已经冷静下来了,不再需要那份暴脾气。”要是有谁还不上钱,他只需要翻出死鱼眼瞪着对方,顶多说上三个字,那家伙就会卖掉老婆的车抵债。奇力说秘诀是给贷款客户打好预防针。
“有人来找你,他要借多少和为什么借都不重要,给他哪怕一分钱之前你也得先把话跟他说清楚。‘你确定你真的要借这笔钱?你不需要抵押房屋,也不需要签任何文件。我只需要你向我保证,说你一定会按每周多少多少利息连本带利还钱。’就这么说,‘等到期满,你要是做不到至少每周还上利息,那就千万别他妈问我借钱,因为你付不起那份代价。’他要是再犹豫,说什么‘呃,我很确定我可以——’我就告诉他,‘不,听我一句劝,别他妈借这笔钱。’那家伙会苦苦哀求,拿自己的孩子发誓说保证到期能还钱。你知道他肯定走投无路了,否则怎么可能来借高利贷。然后你就说,‘行,但你要是误了哪怕一次还款,你肯定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来找我。’别说清楚他会遇到什么事。让他自己想象,他会琢磨出比实际上更可怕的情形。换句话说,没必要说话的时候就别开口。多啰唆有什么意义呢?”
取回自己的大衣也是这个道理。有什么话可说呢?
于是现在就要看雷棒怎么决定了。被人打爆了鼻子砸歪了牙齿,他一生气肯定要做些什么事情——而且肯定是你无法避免的事情。汤米·卡洛说他必须去避避风头,到礁岛群钓几天鱼什么的。但黛比卧床不起,唯恐撒尿会见血,他怎么可能去钓鱼?
他想象着雷棒收拾他的各种方式。在维苏威餐厅吃饭,一抬头看见雷棒拿枪指着他。要么就是在走出亚瑟·戈弗雷路上的理发馆的路上——里屋是他们的办公室。或者,坐在理发椅上跟弗雷德和艾德吹牛皮的时候。智力有限的雷棒多半会喜欢这条路:理发馆永远在那儿,以前也有人曾这么遇刺,比方说阿尔伯特·安纳斯塔西亚,雷棒肯定知道。奇力说去他妈的,然后去西南八街找古巴人买了把短管点三八。“著名的史密特威森(注:西班牙语口音,后面是西语的38。),treinta yocho口径。”
事情发生的时候,奇力在里屋正抱着账本做记录。他隔着墙板听见弗雷德说:“巴黎?哈,我去过好多次。下了七十九号公路就到。”艾德说:“放屁,明明在六十八号公路上。离莱克星敦只有十七英里。”弗雷德说:“你说的是肯塔基州的巴黎,还是田纳西州的巴黎?”一阵沉默,这个问题没等来答案。
奇力从账本上抬起头,在沉寂中听了几秒钟,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点三八。他瞄准打开的房门,看见雷棒出现在后走廊上。雷棒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见一把枪指着自己,他满脸诧异。他还没准备好就扣动了大号柯尔特自动手枪的扳机,枪发出轰然巨响,奇力也扣动扳机,一枪打中雷棒的脑袋。后来发现,点三八子弹从发际线到头顶开了个槽,圣西奈的医生缝合时(缝了三十多针)忘了只手套在他的脑袋里——这是奇力事后听说的。他从墙上挖出两粒子弹,在文件柜上找到了第三粒,指给汤米·卡洛看。
汤米打给莫莫,莫莫联系吉米·卡波,简而言之就是把情况拿到台面上商量,讨论是另一个组织的伙计存心侮辱雷棒,还是雷棒活该挨枪子。头目们要是放手不管,不做出判断,事情就有可能失控。两位大佬认为大衣惹出的事情纯属狗屁,只当它没发生。吉米·卡波会告诉雷棒说他没死算是走运,老天在上,大衣是那家伙老婆送的圣诞礼物。十二年前,事情就此画上句号,但它不但引出了一条出乎意料的尾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将会在日后——也就是现在发生。
这条出乎意料的尾巴是黛比抛弃奇力,返回湾脊,搬进她母亲在一家服装店楼上的住处。
事情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在商讨期间,莫莫打电话给奇力听他的说法(这是卖汤米·卡洛一个面子,否则他绝对不可能直接和奇力说话),黛比从分机上听见了这番对话。莫莫只对奇力说,你他妈别玩学校操场那套狗屁了,成熟点吧。但这一句就足够让黛比知道奇力还在吃江湖饭。她甚至爬下床撵着奇力追问,想知道他和莫莫还有“那些人”在搞什么名堂,嗓门越来越尖,直到奇力熬不住说了实话,说他在为莫莫做事。天哪,那又怎样?他以为这样能让黛比闭嘴,他将遭受一个月左右的沉默冷待,这个他倒是还能应付。但她没有,她歇斯底里地发作,对他说:“难怪我会流产,我就知道。我知道你又回去过那种生活了,婴儿从我这儿感应到,不想被生出来!”
什么?因为婴儿的老爸在放高利贷?有些白痴从银行贷不到款,而我这是在拉他们一把?一个女人认为娘胎里的孩子会知道这种事情,你该怎么跟她沟通?他努力尝试。他说她应该去看医生,去检查一下她的大脑。黛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觉得你精明得不得了?大人物,咱们看你能不能跟我离婚。”换句话说,她打算放弃赡养费,搬进一家服装店楼上她母亲的住处,以确保他无法再婚。黛比实在傻得可爱,没有意识到发生改变的不单是摇滚乐和药片,还有整个世道,居然相信这样能让奇力找不到女人上床。
从那以后,奇力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有些关系挺认真,有些则不。有个叫萝丝的女酒保和他同居了几年。有个叫薇拉的大腿舞舞女,他爱上了她,却无法忍受其他男人色眯眯地看她跳舞,最后两人分手。他带女招待、女美容师、达德兰购物广场的女店员去吃饭看电影,偶尔上床。有个叫妮可的歌手他很喜欢,但她的整个生活似乎只有摇滚乐,他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奇力喜欢女人,不需要装模作样就能和她们好好相处。他就是他,女人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有些女人不习惯他看那么多的电影,几乎每次约会都看电影。她们会觉得比起自己,奇力更喜欢电影。
十二年后,他们得到消息说莫莫在曼哈顿西五十六街走出一家餐馆时被枪杀,汤米·卡洛飞去参加葬礼,大衣那桩意外引出的另外一件事随即发生。汤米·卡洛走后的第二天,两个人走进理发店找奇力,一个是他从没见过的黑人大块头,另一个是雷棒。
“这儿理不理正常发型?”雷棒问奇力,“还是只伺候基佬?”
时过境迁。弗雷德和艾德已经走了,现在的彼得和蒂姆男女发型都做。店面弄得像是装饰派风格的剧院后台,灯泡环绕着玫瑰色的镜子。他们两人不错,说服奇力放弃中分,把头发向后梳,就像《华尔街》里的迈克尔·道格拉斯。
奇力在过去的这十二年里也变了很多,受够了对他认为是混账的货色毕恭毕敬。莫莫挺好,但他帮派里的弟兄有时候来迈阿密度假,表现得就像色魔,盼着他和汤米带他们转转,安排几个漂亮女人。奇力会告诉色魔说:“喂,我又不是拉皮条的。”然后他们会去折磨汤米,因为汤米是莫莫的侄子,只能顺着他们来。正因为这个,奇力逐渐退出高利贷行当,只负责几个不惹麻烦的老主顾。他同时还为小贷款公司做午夜扣车的事情,帮当地商人和两家拉斯维加斯赌场收账,所谓“礼节性拜访”。他比以前又冷静了好几度。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对雷棒说:“你头发掉成那个样子,棒槌,还是让他们打理一下你剩下那几根毛,看看能不能遮住那道伤疤吧。要么帮你搞一顶假发也成。”
去他妈的。奇力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店里没有客人。雷棒叫彼得和蒂姆出去喝杯咖啡。两人做个鬼脸离开,大块头黑人逼着奇力后退坐进一把理发椅,说:“这位先生如今是先生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以后请叫他棒槌先生。”
奇力看着棒槌先生顺着后走廊走向办公室,对黑人说:“换你都比他强。”
“这年头可不行,”黑人说,“除非会说西班牙语。”
棒槌拿着打开的账本回来,看着绿色活页本上记录的欠债人、数目和到期日。他对奇力说:“怎么分工的?你负责西崽,汤米负责白人?”
奇力让棒槌闭嘴。
黑人说:“先生在跟你说话。”
“他已经失业了,自己却还不知道,”棒槌抬起头,“这儿没你的事了。”
“我看得出。”奇力说道,看着棒槌继续埋头研究账本。
“你们收多少?”
“三成五左右。”
“操,每周一万。莫莫让你们占多少?”
“百分之二十。”
“你们再刮他多少?也百分之二十?”
奇力没有吭声。棒槌翻过一页,读着一个个条目,忽然停下。
“你漏了一笔。这位老兄的六周到期了。”
“他死了。”奇力说。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他告诉你的?”
雷棒望向黑人,希望能得到两句赞赏,但那家伙正忙着端详柜台上的染发药水和各种零碎。奇力也没说话。他在琢磨要是棒槌先生敢再凑近一点,他先一脚踹在他卵蛋上,然后跳起来就是一拳。不过前提是大块头黑人肯出去才行。
“环美航空的一架喷气机坠毁在埃弗格雷兹,”奇力说,“他就在上面。”
“谁告诉你的?”
奇力从理发椅里起身,到里屋办公室拿了一沓《迈阿密先驱报》出来,扔在棒槌面前的地上,然后回到理发椅里坐好。
“你自己看。遇难者名单里有他,里奥·戴沃。他开一家巴黎干洗店,就在联邦公路快到一百二十四街那儿。”
棒槌用鞋尖推了推那沓报纸,米色多孔皮鞋很配他的休闲裤和运动上衣。报纸头版写着“环美空难,一百一十七人丧生”。奇力看着棒槌用鞋尖一版一版翻报纸,头条标题依次出现:坠机时有大风记录……气象部门曾发出风切变警报……噩梦在道别后不久降临……翻到一页上有很多小照片——都是大头照,还有一行文字,“特别报道:罹难名单”。
“他老婆说他在那趟航班上,”奇力说,“我跟着查下去,发现他确实在。”
“里面有他的照片?”
“快到最底下,得翻过这一页。”
棒槌就是不肯弯腰,怕累着自己。他抬起头。“说不定他有飞行保险。去问问他老婆。”
“账本是你的了,”奇力说,“要查你自己去查。”
黑人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站在理发椅旁边。
雷棒说:“你给了他一万五,六个星期的利息是两千七。是找他老婆要还是你自己掏腰包,我他妈的不在乎。你给我的账本里反正不能有白条。”
“报应来了不是?”奇力说,“还记得那件大衣吗?两年前我送给救世军了。”
“什么大衣?”棒槌说。
他当然知道。
黑人站得很近,死盯着奇力的脸。棒槌收拾着奇力的迈克尔·道格拉斯发型,拿着剪刀一次剪掉一把头发,告诉奇力说这是为了提醒他,每次照镜子都会记得他欠了一万五加多少多少利息,明白吗?他一天不还清,利息就会继续向上滚。奇力坐着一动不动,头发随着剪刀的咔嚓咔嚓声落下,他知道事情和钱没关系。这还是一场报应,因为他的提醒让雷棒想起来自己掉头发的位置有一条露白的伤疤。这些人表现自己男子气概的手段是多么孩子气。就像莫莫当年说的,学校操场那套狗屁。这些人永远也不会长大。可是,他们拿着剪刀在你面前比画,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得答应。至少好汉不吃眼前亏。
两位新浪潮理发师回来了,奇力还坐在理发椅上。他们开始评头论足,说剩下的头发可以电烫,要么干脆梳个中等长度的鸡冠头,刮干净两侧,条码头最近也很流行。奇力让他们少扯淡,推平就行。趁着他们忙碌着,奇力坐在那儿琢磨里奥·戴沃能不能拿到飞行保险,或者他老婆有没有考虑过起诉航空公司。要是没有他就提醒一声。
他来到里奥在北迈阿密的住处,打算看看里奥有没有买过什么保险,结果他老婆菲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她说:“那个王八蛋,我还希望他是真死了呢。”
她当然不会一见面就这么说,说话时两人坐在庭院里喝伏特加兑汤力水,天已经黑了。
奇力每周上门取四百五十块的利息,因此认识了菲,他俩会坐在那儿等里奥从鬼混了一天的湾流赛马场回来。菲的话很少,她来自州北部的小城朵拉山,长得不难看。但里奥成天赌马,她身穿太阳裙守着炎热的干洗店,整个人都蔫吧了。两人总是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他们的共同之处只有都认识里奥。奇力时不时在沉默中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见她的眼睛就能明白,只要他想要就能得手。可是他想象不出菲兴奋起来、大幅度改变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她这么一个羞怯的女人困在了里奥那么一个窝囊废身边,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呢?里奥最后总会出现,要么大步流星走进庭院,从一卷钞票里数出四百五,结束;要么垂头丧气,保证明天凑齐给他。奇力从不威胁他——不会当着他老婆的面,让她尴尬。奇力会走出去,里奥很识相地陪他走向停在路灯柱旁的轿车。奇力说:“里奥,看着我。”然后让里奥明天带着四百五上哪儿去找他。里奥永远在推卸责任:不是马票卖完了,就是菲盯着他不放,害得他没选中冠军。而奇力只会再重复一遍:“里奥,看着我。”
里奥失踪那天,他已经欠了两个星期的利息。菲说她想不出里奥能去哪儿。第三个星期,她说里奥死了,又过了两个星期,里奥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
这次上门,两人坐在院子里,知道里奥不会出现,无论是大步流星还是垂头丧气,沉默变得愈加长久。奇力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菲说不知道。她讨厌干洗生意,尤其讨厌待在店里。奇力说店里肯定热得要命。她说你都没法想象有多热。他拐弯抹角问到人寿保险。菲说据她所知没有。奇力说,好吧……但没有起身。菲也没有。天黑了,看不清她的脸,两人谁也不吭声。就在这时,她突然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奇力说:“说来听听。”
“我希望他真的死了,那个王八蛋。”
奇力一动不动。没必要说话的时候就别开口。
“他去拉斯维加斯之后给我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就没他的消息了。我知道他在那儿,他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件事:去拉斯维加斯。但伸着脖子挨宰的是我,收钱的也是我,不是他。我说的是航空公司,我失去了丈夫,他们要赔给我三十万美元。”菲停顿片刻,摇摇头。
奇力默默等待。
她在黑暗的庭院里对他说:“我信任你。你虽然是捞偏门的,但我觉得你人比他地道。你去找里奥,收回我的三十万,我就分你一半。希望钱还没被他挥霍干净。要是他赢了大钱,或者不管输得还剩下多少,咱们都对半分。这个交易听上去如何?”
奇力说:“你在想的就是这个?告诉我,要是里奥不在飞机上,航空公司为什么会认为他死于空难?”
“因为他的行李在飞机上。”菲答道,从头到尾全告诉了奇力。
真是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