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用手掌按住胸口，说：“天，我要是犯了心脏病，希望你知道怎么急救。”看见黑衣人一副回了家的自在模样，哈利确信他是凯伦的朋友。然而，那一双眼窝深陷的黑眼睛盯着哈利，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黑衣人说：“你去了哪儿，哈利？”
哈利垂下胳膊，手抚过腹部。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想表现出他是多么镇定自若，没穿外裤站在这儿也一丁点都不难堪。
“我们见过吗？我不记得了。”
“当然见过。我说过了，我叫奇力·帕尔默。”
说话带东海岸口音，纽约或新泽西。
“说说你最近怎么样。”黑衣人问道。
哈利还有点醉意盎然，所以他感觉自己虽说算不上勇不可当，但至少不会怕生。
“你是说我在这儿干什么？”
“你要是愿意，从这个说起也行。”
他的样子既不心烦意乱，也不气势汹汹。但假如这家伙有开门的钥匙（哈利这么认为），那他和凯伦显然不只是朋友，凯伦现在说不定更喜欢这种糙汉。
哈利说：“我是来做客的，就这么简单。我在楼上的客人房，听见电视……是你打开的？”
这个叫奇力的男人只是盯着他，这会儿一个字也不说了。要是分配角色，他可以当一号或者二号反派，具体是一号还是二号得看预算。西班牙裔或意大利裔。不是嗜血狂人那种反角，而是酷酷的坏人，经营着什么不法勾当。但他的黑色毛葛夹克衫的拉链拉到了最上头。
答案跳进哈利的脑海，他说：“你是拍电影的，对吧？”
男人微微一笑。不算灿烂，但足以露出整齐的雪白牙齿，无疑做过牙冠，哈利非常确定。这家伙是凯伦的演员朋友，整件事她也有份——凯伦之所以心急火燎地差遣他下楼，就是因为安排了这场狗屁试角。这家伙吓得你屁滚尿流，证明他能演戏，因此你应该在下部电影里给他一个角色。
“你就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万一我犯了心脏病怎么办？”
男人没有动弹，还在扮演他的角色，毫无表情，非常酷。
他说：“我看你挺好的，哈利。过来坐下。跟我说说你最近怎么样。”
这家伙不赖。哈利坐进书桌前的一把帆布导演椅，男人注视着他。他知道怎么瞪人但又不做得过火。角度也不错：他身材瘦削，肤色黝黑，前景是苏格兰威士忌酒瓶、冰桶和他跟凯伦留下的酒杯。哈利抬起一只手，捋了捋日渐稀疏的头发。他能感觉到头发又在变直，该去做电烫和修剪了，增加点体积感，除掉妄图占领头顶的鼠灰色。对方满头黑发（这种角色总有满头黑发），但贴着头皮剪得很短，所以你能看见他的头骨形状：像是骷髅头。效果很好。
他说：“哈利，你看着我好吗？”
哈利放下胳膊：“我在看你。”
“我要你好好看着我，行吗？”
“我不正在好好看着你吗？”哈利顺着他的意思来。为什么不呢？这家伙出身布鲁克林或布朗克斯。如果口音是假的，那他学得可真是惟妙惟肖。
“好，现在告诉我，你最近怎么样。”
他很厉害，但也让人讨厌。
“我没有剧本，”哈利说，“所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白吗？”
“你没有剧本，”奇力说，“那么，身上凑巧有十五万吗？”
哈利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了？还记得去年十一月二十六号你在维加斯吗？住的是拉斯梅萨斯？”
听上去越来越真实了。“我去了维加斯，确实住在梅萨斯，”哈利说，“这么多年我总是住那儿。”
“认识迪克·艾伦吗？”
“迪克·艾伦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依然有可能是剧本，而且是凯伦拼凑起来的，“这条路你打算一直走到黑吗？”
男人打了个手势，双手软绵绵的，非常自然。
“这就说到重点了，哈利。你签了十五万的筹码，已经过期六十天，但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剧本。
哈利说：“我的天，你是什么人，收账的？你他妈的半夜三更闯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天哪，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演员来试角呢。”
“是吗？”男人挑起眉毛，像是要微笑，“有意思。你以为我在演戏？”
“真是难以置信，”哈利说，“你闯进别人家就是为了告诉我说我欠了些筹码？我知道我欠多少钱。那又怎样？我去梅萨斯，他们招待我赌钱，体贴得无微不至。不管输多少都能赊账——结果派你来收款？”哈利觉得自己非得做点什么不可。他推开导演椅，站起来低头盯着那男人，为了能够居高临下。“咱们得说说清楚，”哈利拿起电话，拨了个0，“接线员，我该怎么联系拉斯维加斯？”他听了几秒钟，挂断电话。
奇力说：“听我给你点建议，好吗？”
哈利抬起头，听筒拿在手里，正准备揿下号码。
“你穿着内裤站在这儿，实在没必要假装自己很硬气。明白我说什么吗？你的软肋太多了。有筹码的问题，要是我没弄错，还有另外一大笔欠账。你该怎么做呢，哈利？你应该动动脑筋，坐下来跟我谈。”
他停下了：“什么一大笔欠账？”
“放下电话。”
“我想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利换上恼怒的语气，义愤填膺，“除了我欠梅萨斯的，这笔钱他们知道我还得起。”
“他们知道直到上次为止，你一直还得起。过了那一次，按照江湖说法，就是大家两眼一抹黑了。”奇力等着他开口。
哈利挂断电话。赤裸的双腿碰到椅子，他坐了下去。
“筹码就像支票，哈利……”
“我知道筹码是什么。”
“他们要是去兑换存款，可不希望碰到你的支票被退回来，余额不足，或者发现账户注销。那就太尴尬了。所以你的客户代表——你非常亲密的朋友迪克·艾伦就是这个角色——一次又一次在你的答录机上留言，但你从不回电。因此，你想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对吧？我并不为梅萨斯做事，但迪克·艾伦求我帮忙，看我能不能找到你。于是呢，我来到洛杉矶，试了你的公寓、你的办公室，都找不到你。然后我就联系了几个熟人，得到几条线索——”
“什么熟人？”
“你有高血压，哈利，对吧？你应该减肥了。”
“什么熟人？”
“你不认识，都是和我有联系的人。然后我到处打电话。我打到这儿来，凯伦说她没见过你。我们就聊上了，我问她莫非就是演电影的凯伦·弗洛瑞斯？对，就是她。天，怎么那么久不见你出现？……我记得《异鬼》里的她，金色长发。我就想啊，假如我是哈利·齐姆，要是我想不被别人找到，肯定会躲到这儿来。”
“你觉得我在躲债？”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你说我在躲债，我不喜欢你这么侮辱我。”
“呵呵，喜不喜欢随便你。我打给你前妻，住在西木区那个？她说：‘我希望你是收账的，去找到那个吝啬鬼。’”
“取笑我就这么有意思？”哈利说，“天，那娘们以前给我打工。她应该很熟悉业务，但显然根本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他的视线飘向酒瓶，想着玛琳喜欢灌黄汤，心想我倒是也不介意来一杯。
“你没有在看我，哈利。”
“我为什么非得时时刻刻看着你？”
“因为我要你看着我。”
“你现在要玩硬的了？威胁我？明天不清账就打断我的腿？”
“算了吧，哈利——梅萨斯啊？他们顶多只能申请法庭裁定你蓄意使用空头支票。在你这个位置的大人物，恐怕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吧。”
“我在那儿有赢有输，”哈利用恼怒的语气继续说，“他们容忍我，我总能补上欠账。可现在突然之间担心我会赖账？凭什么？他们明明知道我有能力还钱，否则怎么会给我十五万的额度？”
“话不是这么说的，哈利。”
“我就这么说了。”
“可我听说，”奇力说，“你的额度是十万整，他们另外批了五万，仅限本次使用，因为你有预付款，二十万的现金支票，对吧？四小时后，一个晚上都还没过完，你就全输光了，你带来的二十万，加上十五万额度。谁都可能碰到这种事。但几个月过去了，迪克·艾伦担心这里头会不会有问题，哈利·齐姆会不会是在拼死一搏。他说你这辈子赌篮球每场都从不超过十块，这次你来却是一掷千金，根本不像是在找乐子。”
“又不是我逼他们的。我说我想赌钱，他们说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那是你的钱。”
“篮球会说清楚谁和谁打，让多少分，对吧？湖人对活塞，底特律主场。我凑巧就在那儿长大。现在我住洛杉矶，所以支持湖人，直到去年都有前排座位。虽说不是在最前排杰克·尼克尔森旁边，但也绝对不赖。还记得那场比赛吗？”
“当时也许读报看到过。让几分？”
看对方表现出兴趣，哈利来了精神。
“场外赌盘开的是活塞让三分半。汽车城坏小子胜演艺城美男。”
“你住在这儿，”奇力说，“却更喜欢活塞队。我能理解，我早就搬出纽约，如今住在迈阿密，但还是支持尼克斯，偶尔押他们几块钱。虽说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我那么赌倒不是因为情感，”哈利说，“我这次喜欢活塞是因为他们打主场，两万球迷扯着嗓子支持他们。另外还有一点是去年决赛他们打湖人连胜四场。”
他抓住了对方的兴趣：毫无疑问，奇力在等着听一场两个多月前的篮球赛是什么情形。
“知道我是怎么押的吗？”
“你押活塞，结果湖人赢了。”
“我押活塞，”哈利说，“赢的也是活塞。”
奇力立刻说：“让分。”
哈利往导演椅里一靠。“活塞队三分半。比分是一百○二比九十九。他们赢球，我却输了。”
奇力也往后一靠：“就差一点，你险些赢了。”
对方表现出怜悯。很好。哈利希望他能站起来，和他握握手，然后离开。可是，那男人的眼睛再次盯住了他。
“然后你赌二十一点，输光了你的额度，”奇力说，“企图挽回损失，翻倍想回本。但是啊，哈利，进了赌场，一味想赢就一定输。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随你怎么说。”哈利答道，懒得再去思考。他打个哈欠。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暗示。
但奇力不肯放过他。他说：“知道我怎么想吗？你做什么生意亏了个大窟窿，所以想碰运气靠赌博填上。你要明白，我对你这个行当一无所知，哈利，但我知道一个人面对自己支付不起的款项时是什么样子。你会孤注一掷。我认识一个家伙，他送老婆上街去卖，他老婆可一点也不难看。”
“你对我这个行当一无所知，”哈利说，扮出几分愤慨，“但你倒是不介意品头论足。告诉迪克·艾伦，接下来的六十天内——顶多六十天——我一定会补上那些筹码。他不高兴，那是他的事情。明早第一件事，我会打电话给他，王八蛋，还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呢。”
哈利顿了顿，心想要不要问对方他是怎么进屋的，最后他确定自己并不想知道。他要是说他打破了一扇窗户——那又怎样？哈利等着他开口。他疲惫而恼怒，酒精带来的好心情已经消失殆尽。他说：“咱们是要在这儿干坐到天亮还是怎的？需要我帮你叫出租车吗？”
叫奇力的男人摇摇头。他继续盯着哈利，但换了个表情：更加若有所思，兴许是好奇。
“那么，你是拍电影的？”
“我就是干这个的，”哈利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并不在意，“我制作剧院正片，不是电视电影。你刚才说的《异鬼》，其实是《异鬼》第二部，凯伦·弗洛瑞斯出演。她主演了我制作的所有三部《黏液怪兽》，你说不定看过。”
叫奇力的男人点点头，坐起来伏在书桌上。
“我有个点子，拍电影的点子。”
“是吗？说什么的？”